赤色幻觉(第12/19页)

跟着,墙壁也开始透明。韩国人的脸映在窗上,眼鼻模糊,张口欲说什么,顷刻又消失掉了。

一切一切的话语世界都在成为现实。

我被溺毙感抓住。夏威夷,巨大的航空母舰正在往下沉。

慌乱中我向服务台拨电话,只听见一片忙音。

而此时,掌中的电话机竟也透明起来,成了一个玲珑的小玩意儿。忽然,我低头看见我的全副骨胳和内脏在眼前显现,一颗血淋淋的心正在皮下跳跃闪烁。

整个夏威夷,浸在一片红光中,像一只透明的大虾,微微颤动,还没死透。我丧失了时间感。我仿佛看到历史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却又分不清是哪一段历史。而人们正在经历死亡,自己却浑然不知。

我坐在房间里,陷入昏迷。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切恢复了原样。红光消失。墙和身体重现了物质实体。我从昏迷中醒转。

有人敲门。

我一身冷汗,拿起一把椅子,守在门边,大气不敢出。

“有人吗?”一个低沉的声音问。

我不作声。

对方连问数声。跟着,是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门开了。我正要用椅子砸下去,却见是酒店服务员。

一个亚裔人。他看见我手举椅子,脸上竟丝毫不露惊诧之色。

“是韩先生吗?”

“是。”

我狼狈地放下椅子。

“有什么事吗?”

“你是否遗失了什么东西?”

“我掉了东西?”

“是这样,我们在电梯里捡到一个皮夹。从里面的信用卡和证件看,好像是你的。”

我摸摸身上,皮夹果真不见了。

“现在,皮夹在经理处。你可以去领回来。”

训练有素的“八重樱”酒店服务员漠无表情地说,对刚才发生的奇异事件却不置一词。我忽然怀疑起了我的感官。

经理坐在办公室中巨大的皮椅上。这是一个秃顶的日本老人。他见我进来,便起身致礼。

“欢迎您选择鄙酒店下榻。”

他使用的是娴熟的中文。他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回大班台后面。他背后的墙上,挂着美国和日本的国旗以及世界地图,日本列岛被涂上了鲜亮的红色。

猛然见到日本国旗上太阳的闪光和列岛的赤色,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我为自己这个动作脸红,但经理并没有讥笑我。

“我们已了解到,您来自北京。以前有台湾和香港地区的中国人来,但还没有中国大陆的人来。您能来这里住宿,是我们全体员工的荣幸。”

“谢谢。您中文说得真好。”

“中文,还是我小时候学的,一九四三年在上海。日中邦交正常化后,我访问过中国很多次。我去过北京、上海、西安、重庆和武汉。我很喜欢中国,尤其是你们的古典诗词和绘画。你看外面的景色,多么像一幅中国传统的水墨山水画啊。”

经理并没急着提皮夹的事情。

的确,已接近清晨。夏威夷灰色的海水正被染亮。云层下,太阳正酝酿着新能量的爆发,但还没到那当儿,此刻便如含羞的女人。缓缓斜坡上一幢幢美国人的私宅,错落地显示出朴素的轮廓。几条高架立交桥上,赶早的小汽车偶尔无声驶过。昨夜的噩梦,毫无踪影。这真使人百思不解。

“仔细体会,里面便有王维的禅意。虽然时空经历了巨大的变迁,但我坐在这里俯视时,心情和古人是一模一样的。不知韩先生有没有这种感受?”

我摇摇头。

“您看,那远处的山峦,那些云彩,还有那些岛屿上的建筑,其中不是暗含一种《山居秋暝》的境界么?当中国已形成了深奥的哲学体系,当日本已出现了完美的艺术原则,这里可还是火山轰鸣呀。可惜一般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种造化之美。我们日本人注意到了。这便是日中关系与日本跟其他国家——例如韩国——之间关系的不同。”

日本人指出这一点,使我震颤起来。他是如何把这现代的美国与中国唐代诗歌相融的?而这神秘的酒店,坐落在这一切的中心,具有何种感应力?我记起了那些关于日本正在进入一个“中心”的议论。

我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我在椅上的不安被日本人看在了眼里。

“我们酒店是请一位中国人设计的。这一点请韩先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