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我曾到过那里(第3/4页)

当然,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发生,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

我渐渐知道,我们的宇宙,至少存在了一百二十亿年以上,已知范围也达到一百多亿光年,在此近乎无限的时空之中,人类所熟悉的部分,包括我们的历史和可以确定的将来所占据的,只是至为渺小不足道的一部分。终我们的一生,也无法到达最近的另一个星系,甚至无法到达另一颗行星。那些确乎真实存在的世界,我们却永远无法抵达,这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幸运的是,我们人类的绝大部分情感和欲望都满足于在这个小小的行星上追寻微不足道的个人幸福和抱负,从而生活世界的狭隘也并不那么难熬。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点点无法满足的好奇心和惊异感,却不愿屈服地指向那注定无法到达的时间和空间。

剩下的只有幻想,在想象中,人从现实世界的孤岛悬崖上一跃而出,生出了伊卡洛斯的翅膀(这个希腊神话或许可以称为最早的科幻),飞向无限时间和空间的彼岸。

从回溯的意义上说,这个奇梦标志着一个科幻迷诞生了。中学时,凡尔纳的《太阳系历险记》和威尔斯的《时间机器》等经典名作令我心醉神迷。后来,我又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阿西莫夫、克拉克和其他科幻大师们的作品,只恨翻译得太少。一个个奇异的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一种又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性向我呈现。上大学后,《水星播种》、《流浪地球》和《伤心者》这样的杰作又让我意识到,当代的中国作者也能达到令人赞叹的高水准。《科幻世界》杂志和“世界科幻大师丛书”等科幻书刊,在我书架上拥有了固定的地盘并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地盘。最后,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杰作《三体》系列出现了,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痴迷于其中。

但这些借来的幻想,总是无法令人餍足,相反却带来更深的渴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了自己写作。十三岁的时候,我在作文中写了第一个“科幻”故事,叫做《地球上最后一个人》,说的是一个军阀躲在月球上发动战争,派出机器人大军要消灭地球上所有的人,当他的军队大获全胜之后,他回到地球上,结果也被自己的机器人当成“地球上的人”消灭了。这个幼稚的故事倒也“逻辑严密”,得到了老师的鼓励,可惜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收入这个集子的最早的一个故事《大海的一个梦》写于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我清晰地记得,那时推开十五楼上的窗户可以就看到如同悬挂在天边的大海,猎户座的星辉照在海上。它既不是科幻,也谈不上是小说,只是一篇故作老成的稚嫩故事,尴尬地逗留在现实世界边缘,但或多或少,这里照进了那个梦中的诡异星光。我曾想过改写这个故事,给出更为科幻的解释,并有了很好的点子,但是放弃了,让它保持那一份青涩的稚嫩。

以后几年中,我还写了许多故事,大都只有开头,没有结尾,或许这是因为那都是为我自己写的,它们是通向一个又一个世界的门,我只需要打开这扇门,而不屑去修补和完善这个世界。

多少年中,我从未远离科幻,但也没有进一步进入它。它似乎已经越来越变成生活中必不可少又并无实际用处的点缀。直到二○一○年七月,我因为生活中一些突如其来的是非而大感苦恼,或许只是为了排遣愁绪,我开始动笔,把多年前就已经开了头,却一直没有写下去的一个故事写完了,这个故事就是本书的第一篇《关于地球的那些往事》(原名《地球往事》,是向大刘的致敬之作),故事发在网上,得到了一些朋友的鼓励和好评,但这本身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在写作时,我如同进入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宇宙,飞腾在亿万星辰之上,那些现实生活中的苦恼,忽然变得完全无足轻重。

但这不是逃避现实,这是飞向更高的现实。我一直不太同意“科幻是以超现实的方式反映现实”这样的提法,至少不只是这样。在我看来这是无谓的文学教条,我看不出自己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世界和我们身边的现实有任何关系。它不是任何饮食男女或社会结构的扭曲表现,也不是个人内心欲望的投射,它不是镜也不是灯,它不是文学写意,也不是哲学思辩,当然更不是科学论文,只是以文字为载体表现的、人与陌生实在接触时的无限惊异。当然,它不得不借助很多,甚至一大半的现实元素才能以读者愿意读的故事形式出现,但它的目光总是指向现实不感兴趣的群星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