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15/19页)
我的嘴里几乎立刻五味杂陈,先是恐惧,然后是愤怒,好像尝到了血、咸水与金属的味道。那一扇门是不会自动上锁的,所以一定有人故意从里面把门锁起来。我使劲敲门,用手掌拍打正方形的玻璃窗窗格。“有人吗?”我愚蠢地大叫,“有人吗?让我进去!”然后我看见某个人从暗处快步走出来。他的躯干隐藏在黑影里,我只看见他的腿。在那片刻间,我幻想那不是我的孩子,而是个小魔怪,在黑暗的房子里穿梭来去的邪恶小鬼,寻找着另一个小鬼。
但是我当然知道那是谁。“维克多!”我不敢放声大叫,但尽可能大声叫他,用力拍打玻璃。如果要绕到前门,我必须跨过前院与后院之间那道不比我高多少的木门,但是前门也有可能被锁起来了。(为什么?我真纳闷。)我别无选择,只能叫维克多帮我开门。要不高喊救命?但吵醒邻居对我没有好处:我这个伟大科学家居然身穿睡袍、拖鞋,被锁在自宅外面,对着自己的小孩下令,要他帮忙开门!(我想其他小孩已经在楼上,没有任何付出,却能用慵懒的姿势休息,圆而黑的耳朵戴着全罩式耳机,可怜脆弱的耳膜正接受贝斯、鼓声与管乐器的摧残攻击。)只有维克多在这里,只有他一个。“小子!立刻把门打开!”
接着,那双腿不再移动,在距离我几米处停了下来。“小子!”我说,“现在就把门打开。赶快。”我正打算威胁他,但意识到不管我说什么,听起来都无力可悲:是我被困在寒冷的室外,身上只有浴袍可以蔽体。待在室内的是他,就在我的房子里。我可以看见圣诞树投影在窗格的玻璃上,灯光闪闪烁烁,毫无意义,闪闪烁烁。“维克多!”
接着,他突然朝玻璃靠过来,遗憾的是,我往后退了一步,他当然也注意到了。他露出邪恶的微笑,把嘴一咧,牙齿又尖又白,眼睛黑得像黑色的天蛾,分不清瞳孔与虹膜,看起来就像恶魔似的让我害怕。
“我的名字,”隔着玻璃,我听见他说,“叫维!”
“维克多。”我用一种自己也知道很吓人的口气慢慢跟他说,“你赶快帮我把门打开。然后给我上床睡觉。如果你不开门,我一定会把你狠狠揍一顿,揍到别人认不出你来。”我对自己说,不管他是现在或五分钟后开门,我都会揍他。
但他只是把头一歪,瞪着我,还是挂着那张邪恶的笑脸,把他的嘴巴撑开,变成细细长长、邪恶的形状,就像大镰刀的刀刃。我发现那就是他以前那种可怕的笑脸,我以为我让他改掉了,在多年后再次看到,我全身一阵寒战。“我本来打算开的。”他故意学我的声音,对我说,“但是你叫我维克多。你已经说你不会再那样叫我了。”
我知道他一定没完没了。“维克多!”我又敲门,“维克多!你这个畜生!”
他不为所动。“所以,”他接着说,“我想你说谎了。关于说谎这件事,你一直都是怎么教我们的?说谎的就成了小人。但是我不相信。我觉得除了说谎的变成小人,被骗的一样也受到伤害。所以我要惩罚你。”他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再次消失在阴影里,但我还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恐怕我必须把你留在这里,”他用冷冷的声音说,“让你反省一下自己做了什么。”他又退了一步,这下子我只看到他胸部以下的部位。此时,他的声音变得更模糊了。“就算你再老,”他又退了一步,此刻我只看得到他的腰部与腿部,“也能学到教训。”他又后退一步。“老爸。”那两个字听起来就像低声呢喃。然后他转身离去了,我能看到的,只剩下他白色的鞋底。
接着我发现,听到维克多说出最后那几句话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动弹,突然间,我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身影:一只皱巴巴的手掌抓着门,目瞪口呆,一副无助困惑的老人模样。我的天!我心想,他是谁?这个住在我家的孩子到底是谁?我再次想到自己与他相遇的经过,想起他蜷缩在地上,浑身沾满浓密的烟灰,看来好像毛皮。当时我心想,就像动物一样,并且感到一阵义愤。但是如今我再次回想当时的情景,才觉得他还真的像畜生。而我感到一阵义愤,并不是因为他很可怜,而是我很惨。当初我应该把他留在那里,我心想。如果别人都不想救他,凭什么要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