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第17/18页)

说完,他径直走人了屋里。宗淇咬着嘴唇,注视着他隐进屋内的背影,着魔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望着我纳闷地说: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我们知道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黄昏来临了,晚风中开始带着凉意。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里,用毛毯盖住她的膝,又细心地喂她喝了杯开水。看他如此温柔地待他的病妻,使人无法相信他曾是个薄幸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致,低沉地说:

“黄昏的天空,千变万化,云的颜色,瞬息间可以幻出无数种。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里,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了解什么叫黄昏,什么叫清晨,甚至于,什么叫白天,什么叫夜晚。想想看,每个人的一生,会经过多少个黄昏和清晨,但都被我们疏忽过去了,以为它太平凡,就不会明白它有多美。”他回过头来,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惘然地一笑说,“我们刚刚讨论过爱情,是不是?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过你每一个黄昏和清晨吗?相信你没有。只要你明天还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会去重视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间再也得不到了,你就会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边,凝视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贱的!”

转过身子,他走到厨房里去了。

羊群回来了,我们帮主人关好了它们,又喂饱了鸡。晚餐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这该算是十分名贵的了。举起杯子,他对我们点点头,一仰而尽,豪放地说:

“干了你们的杯子!朋友们,明天下山后,你们不会再来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暂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庆祝,说实在的,我欢迎你们的拜访。在山里,虽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却非常非常地寂寞,你们使我又回进了人群里。”

“如果你觉得寂寞,”浣云说,“为什么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凉地笑着,望着他的妻子。“她常说,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要叫它作梦之谷。我选择了这个山谷,卜居下来,这是我们的梦之谷。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着她。”

“请原谅我问一句,”宗淇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预备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没有想过。或者,我还会住在这里。”

“这是不对的!”我忍不住地说,酒使我有些激动。“你实在犯不着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着这样一个毫无知觉的人,生活在这荒凉的深山里。你以为这样做就为自己以往的疏忽赎了罪?事实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为她做了些什么,你这样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吗?”

“你错了!”我们的主人微笑着说,看来平静而安详,只微微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没有意思要‘赎罪’,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当她变成这样之后,我才发现我在爱她,根深柢固地爱。于是,忽然间,她以前说过的,我认为是傻话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里来,现在已不是她的愿望,而是我的!”他再度举起杯子,“来吧!别谈得那么沉闷,为我们的梦之谷干杯!”

“为世界上最难解释的‘爱情’干杯!”宗淇说。

“为天下有情人干杯!”绍圣说。

我们喝空了杯子,吃尽了盘子,酒,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大家都有些儿激动和忘形。我们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脚前,把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久久不动。浣云流了泪,紧紧地靠在绍圣的肩头。我和宗淇相对而视——再没有一个时候,我们的心灵这样地融会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地彼此相爱。

夜深了,我们的主人仍然埋头在雅泉的裙褶里。我凝视着他们。

雅泉,她渴望的爱情终于来了,只是,何其太迟!没有惊动他们,我们悄悄地撤去了残羹和碗盏。熄了蜡烛,分别回到厨房和卧房里去睡觉。这一夜,我们都睡着得很迟,心中涨满了酸涩而凄苦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