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第8/66页)

梦竹走进母亲房里时,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着床栏杆。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一本弹词小说《笔生花》。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来’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取下了眼镜,她沉着脸,用冷静的声调说:

“过来!梦竹!”

梦竹有些胆怯,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兴,仍然皱着眉,她慢吞吞地挨到了床边。

“坐下来!”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梦竹默默地坐了下去,不敢看母亲,只低垂着头,望着棉被上的花纹。“抬起头来,看着我!”李老太太命令地说。

梦竹不得已地抬起头来,用一副被动的、忍耐的神色望着母亲。李老太太的眼睛是严厉而锐利的,在梦竹脸上搜寻地注视了一圈,然后问:

“今晚到哪儿去了?”梦竹嗫嚅着,说不出口。

“对我说!讲实话!”

“看话剧去了。”梦竹低低地说,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结果你去看话剧去了!嗯?”

“大家都说那个话剧,”好梦竹低声地解释,“路上碰到几个艺专的学生,我知道他们是去看话剧,就结伴去了。”

“谁送你回来的?”梦竹俯下了头。

“说呀!”李老太太厉声地说。

“一个——中大的学生。”

“好,又是艺专,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亏你还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你想丢尽父母的脸?让你父亲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我——我——我又没有做什么。”梦竹翘起了嘴。

“没有做什么!”李老太太沉着声音说,“你还说你没有做什么!你别以为我整天关在家里不出门,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学生称你作沙坪坝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没有常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怎么会叫你做沙坪坝之花?多么好听的名称,沙坪坝之花!你要丢尽李家的脸了!我问你,你怎么和他们搅在一起的?”

“根本就没有‘搅在一起’,”梦竹委委屈屈地说,“还是毕业旅行到南温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学生,大家就在一起玩过,后来,常在镇上碰到。偶尔和他们在茶馆里坐坐,喝杯茶,随便谈谈而已。他们中大的学生就是喜欢称人家这个花那个花的,他们自己学校里,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还有校花院花……他们也没有什么坏意思。”

“好,你还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学生泡茶馆,看话剧,玩到深更半夜回来!你还有一篇大道理,你认为被称作什么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你一个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学生鬼混,你叫我怎么样向高家交代?”

梦竹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母亲说:

“是高家来说我的坏话,是不?他们要是不满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

“好哦,你说得真简单!”李老太太把脸一板,厉声说,“梦竹!我告诉你,你和高家这件婚事,你愿意也好,你不愿意也好,这是你父亲生前就订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们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梦竹咬紧了嘴唇,脸色发白,半天,才幽幽地说了一句:

“我们李家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她瞪着梦竹,看了好久,才点点头说:

“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儿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规矩!我对你说,以后你永远不许和那些大学生交往,否则,我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说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

梦竹凝视着母亲,她了解母亲的个性,知道她的话并非“威胁”。紧闭着嘴,她不再说话,可是,心头却涌起了千万股的委屈和伤心,高悌!见了人只会傻笑,呆头呆脑,话都说不清,半个白痴!自己就该把一生的幸福做这样的牺牲?逐渐地,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又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衣服上。看到她流泪,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软,她吁了一口气,带着种疲倦的神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