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章 愿言思子(第3/7页)
周王四十一年春,于安派了一队勇士护送我和五音回新绛,黑子与医尘同行。
到新绛时,刚过了三月,浍水边绿茵遍野,蝶舞蜂鸣,春意浓得像是一方绿锦,裹得人喘不过气来。新绛城灰黑色的城楼已近在眼前,五音却忽然说要下车走走,我念她近乡情怯,于是陪着下了马。
春天的浍水岸边随处可见挎着竹篮、背着竹筐的少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临水,采的是河中之荇;少年徘徊,看的是那低头采荇的姑娘。五音站在河堤上,默默地注视着对岸一对互相试探、嬉笑追逐的男女,她看得那样出神,似有回忆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
“夫人有多少年没回新绛了?”我走到五音身边。
“你今年几岁,我就有几年没回来这里了。”
“十七年……夫人和卿相既有十七年未见,要先梳梳头吗?”我从怀中掏出梳篦递到五音面前。五音接过,抬头似是觉得好笑地看着我:“你这小儿还挺有趣。我离开他时是我最美的时候,我如今老成这样,难道还想靠颜色博得他垂怜?”五音今日未施脂粉,疏淡的眉毛和苍白的面庞让她看起来黯淡,然而温婉。
“卿相还在病中,夫人又是故人,想来他也不会听信我那些‘凭空捏造’的‘罪名’。夫人大可以安心在赵府住下来,只是夫人若还想为陈氏效力,怕是要与我时时见面了。”
“放心,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五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着涓涓河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我多么希望,当年他渡河时没有坐上我的船,我没有对他说那么多该死的话。把一个人从河的一边送到另一边,竟送了我一辈子的时间。”
五音默默地凝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水。良久,她转身离去,那一转身似是将所有记忆都沉在了身后的河流里。
不远处的官道上,从新绛城的方向驰来一匹快马,骑马的人跳下马背冲我们高声喊道:“敢问,这是去赵府的车队吗?”
“正是。”我上前应答。
“诸位请赶紧随在下入城吧!我家世子已在府中恭候多时了!”
恭候多时!
侍从的话仿佛在我脑中劈下了一道惊雷,黑子哇啦哇啦地冲我张着嘴,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从楚国到天枢,从天枢到新绛,我一路辗转奔波,无非是想再见无恤一面,可一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赵府门口等我时,我的心突然就虚了,它突突地狂跳着,越跳越往嗓子眼儿挤。
没等自己回过神来,我已经翻身上马,提缰掉转了马头。
五音低头笑了,我幼稚的怯懦在她的淡然面前显得格外可笑。
黑子跑上来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惊讶道:“你干什么呀?城门在那边呢!”
“你先带人进城吧!”我夺过缰绳,慌乱奔逃。
黑子一急,追在我马后大叫:“臭丫头,你让我见了卿相说什么啊——你让我跟赵无恤怎么说啊——喂——”
风呼呼地刮过,纷乱的心跳和着急促的马蹄声淹没了黑子的声音。这一刻,我无法思考,只提着一口气狂奔出去五六里地,直到把车队和那座让人喘不过气的城池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不敢见他,我甚至不敢在脑中想起他的脸。
面对近在咫尺的重逢,我突然怕了,怕得全身发抖。自我决定回来见他的那日起,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我漫无目的地在风中狂奔,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
河流消失了,树林退去了,远山是一抹浅浅的灰,身前是一片高过马头的萋萋萧草。停马伫立在春日的原野上,束发的木簪早已不知所踪,散乱的长发几欲逐风而去,风中,滚烫的眼泪终于漫出眼眶滑下面颊。
红云儿,你可还怪我,恨我,想我,爱我,要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耳畔是寂静原野亘古不变的呼吸,一起一伏,温柔而坚定。
策马回城时,太阳已经偏西。赵府的大门紧锁着,我拼命敲门,府里的家宰终于匆匆赶来。“巫士怎么才到?”家宰一脸惊讶。
“你家世子呢?”我问。
“世子陪新来的女客去见家主了。巫士赶紧进府吧,太史现在应该也还在……”家宰示意身后的小仆牵走大喘不已的马,我此刻满脑子只有无恤,依稀听他说了几句,就急急道:“晚食不用备了,只麻烦家宰告诉你家世子,就说我在府中园囿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