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终章(第5/7页)
“因为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啊。”
……
相聚只有片刻,此后便是遥望无期的别离,要怎么说再见,怎么道珍重?
滚滚车轮载着我一路往西,无恤骑着马紧紧相随。我们行了一里又一里,我不哭,他不哭,我无言,他亦无声。我们都咬着牙装出很快便会再见的模样。可哀伤的目光、不忍离去的马蹄却泄露了我们的秘密——我们都怕,怕一转身或许就是一生。
“停车。”公士希停下马车,无恤勒缰驻马。
我看着马背上的人,轻声道:“回去吧,佛肸叛乱,你明日还要领军平叛。”
赵鞅死,中牟邑宰佛肸趁机叛乱。无恤初掌赵氏,此番赵氏遭难,族中之人一定都眼巴巴盯着中牟城。疑他的人、信他的人、摇摆不决的人都在等着看他如何收复中牟。他此时一言一行都攸关大局,错不得分毫,失不得半寸。我有满腹叮咛,却不知从何说起。
“无妨,中牟之事我心里有数。你刚生了孩子,腿上又有旧疾,秦地不比新绛,冬冷春寒,自己对自己多上点儿心。”无恤打马上前,俯身扯过毛毡盖在我腿上。
“中牟是赵家的采邑,邑宰叛乱,你要夺城却万不能攻城。家臣之心要稳,黎庶之心更不能失。”
“嗯。”无恤点头,起身在马上坐定。车里车外,四目相交,却突然都红了眼眶。
无恤紧抿着双唇转过头去,我将到了嘴边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临别在即,我们却有太多太多的叮咛、太多太多的放不下。说了一句,又生出一句,一句、两句、三句……说再多也不可能将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完,说再多也总还有无尽的牵挂。不如不说了,不如都不说了。
“夫郎,别送了。待一切都好了,记得来接我就是。十年为期,我等你十年,你一日都不许晚。”
“好,十年为期,一日不迟。”无恤凝视着我的眼睛,郑重点头。
我对他灿烂一笑,抬手放下了帷幔。
一帷之隔,就此隔出一个天涯、两个世界、无尽年华。
别了,我的红云儿。
无恤哑声喝马。我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手臂,不去看他离去的背影,不去听他离去的马蹄声。我忍着泪,假装十年只是须臾一瞬。
离了新绛地界,伍封掀开车幔,我依旧抱膝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前面有驿站,要不要歇一歇?歇好了,再撑两日,就有人马来接了。”
“将军……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过得很荒唐?”我抬头,脸上的泪痕干了一层又一层,“来来去去,谋谋算算,我什么都想守住,却什么也没守住。到最后,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可我已经尽力了,真的尽力了,为什么还会是这样的结局?我错了吗?到底错在哪里?”
“小儿,飞蛾扑火、用仇恨将自己一生都困住的人才叫荒唐,如我,如董舒,如你父亲。你没有错,就算有错,你哪有一次谋算是为了自己?你想要这天下太平无争,你便拼尽全力去做了。乱世之中,还有几人有你这份勇气、这份不回头的执着?”
“可我止不了战,秦国、卫国、齐国、郑国,我都努力了,可……”
“这天下病了,我们谁都知道,可有人随波逐流,有人借机谋夺。天下各国勇者、智者比比皆是,存医世之心者却寥寥无几。你的孔夫子算是一个,你也会是一个。他失败了,你也许也会失败,可黑暗里总要有人时时刻刻想着光明,即使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光明。别说这是结局,你没有过完一生,你的一生也许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
“我知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小儿,你有你的天地,比将军府更广阔的天地。我只希望能护你平安,不叫别人折了你的翼。你以前总问我,秦国往西是西戎,再往西还有什么?西戎往西还有塞人之地、月氏之国,那里有千年不化的雪山,有万马奔腾的草原,有会唱歌的胡琴,有伸手就能摸到的月亮,若你想静心想一想自己将来的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伍封拉住我的手,他的话叫我动容,因为他没有劝我不要难过,只是给了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更遥远的终点。
医人,医世……好遥远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