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草绿霜已白I(第5/12页)
控弦怀刃,威动海内。麟泰三十二年七月十四,大破通平,斩贼万五千数。
——《徵书·列王纪·百四二·靖翼王》下半夜时,雨已停了,积云散去,显露出群星密布的清朗天空。盛夏深夜,寒气与血气自地面凛凛而起,顺着人的小腿肚子,野葛藤一般径自向上攀爬。
王师西军已逐渐抵受不住东面强大的压力。返回通平城的叛军主力又被逐出城外,与罗继翰部合流,总计仍有近五万人马。城池已破,后有狂虐如狼的王师东军追逐,叛军已成穷寇,转头向西亡命杀来。
“东军提前冲锋了!那帮兔崽子在做什么?”西军兵士们大声诅咒,挥舞砍刀,竭力阻挡颓势。次日他们才听说,那天夜里,统领东军的副帅方鉴明传下手令:斩僭王首级者,赏十万金。但是,并不是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能活到次日。
褚仲旭安抚着躁动的坐骑,自小丘顶上俯瞰战局。两军相接已过七个时辰,双方聚集在平原上的十二万兵马,至今只余下不足九万。叛军向西突破,王师向西退却。
六翼将之一的阿摩蓝身背长弓,与他并辔而立,满怀忧虑道:“殿下,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要退至平原最狭的出口。那出口会大大限制王师行动的速度,我们至少要付出数千兵力的额外代价,而且,与东军的合围也再难以完成。”仲旭无声颔首,眉头愈加收紧。这一趟南下离澜郡,莫非要平白折损万余军士,空手而还?顶不住了。他听见空气中有个声音在耳语,轻微而宏大的声音,无所不在,如一阵瘴风在混战的人群中穿行。那是人们的心声,脱离了肉体与意识,汇集成命运的低语。男人们持刀的手已失去知觉,臂膊麻木,虎口裂至见骨,他们只是不停地砍,砍,砍。
只是一瞬间。仲旭看见记忆中无数的光与色流转,在身边飞旋掠过,疾如转蓬。
父皇一只死青的手在半空张握不已,另一手猛力抓挠自己的咽喉。诊不出的怪病,来势凶猛,一夜即崩。
大军压城。
瀚州道上押粮兵士屡屡哗乱,幼弟季昶设法自注辇国搜购而来的粮草泰半被劫。
刺客潜入霜还城中王府,紫簪受惊,失去了两个月大的胎儿。
鉴明微红的眼角。
仲旭握紧手中弯刀,深深呼吸。
造化小儿,你如此弄人。可是为什么——青年抹了抹面颊上沾染的血迹,直直昂首望向云破天开的星空深处。冷诮的眼神,不像是要寻求答案,倒像是在挑衅——为什么我非得听命于你不可呢?苍穹浩瀚,星垂四野。天幕下,他的身影渺小已极。
仲旭将弯刀向耳侧一送,格开一枝细小弩箭,继而纵马直前,向阵前奔驰过去,仿佛一道闪电劈开叛军的行列。
“冲锋!想活命的跟我来!”嘹亮的声音高高漂浮于战场上空。王师每一名士卒都听见了他们的主帅,他们的王,也是第一次,他们听见了他们的皇帝。
白刃交加的金声猛然密集起来,另一个磅礴真实的巨大声音自人丛中升起。那是四万余人发自肺腑的狂热呐喊,起初还参差杂乱,接着便渐渐清晰起来,排山倒海——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声音在身后如潮水一般越涨越高,然而仲旭什么也听不见。突入乱军丛中,手中弯刀刷地挥出,强悍凌厉的弧光,像是朝着命运的咽喉。
温热的鲜血溅上了他的脸。阿摩蓝的惊呼,他也听不见了。
王师东西两军终于胜利合围时,距离原先预定发起冲锋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东军提早发起冲锋,几乎将全军推入覆灭的境地,尽管如此,眼看着东军的帅旗在平原尽头的夜雾中浮现,战局至此已然扭转,西军的军士们才从肺腑里吐出一口气来。东军真杀红了眼,竟坚不受降,叛军存活不足三万人,皆向西军弃甲乞命。收兵的鸣金之声直响过三回,东军才算开始平静下来。
仲旭的黑地金蟠龙纹帅旗下,阿摩蓝眯起眼睛眺望东方。赤红的清海军帅旗高高耸立于蠕蠕人头之上,正向这边穿梭而来。俘虏们拖着伤腿,畏惧地向两旁闪开,露出清海军旗下的纯乌的骏马,以及那马上的少年将军。渐渐离得近了,阿摩蓝看清他的长枪已不见了,鬓角旁凝结了蜿蜒血痕,大小伤口约有近二十处之多,周身上下皆留着恶战的痕迹,但那双眼,那少年的眼,如同滚沸铁水刚刚铸就,还迸发着钢花与火星。暴虐焦躁的火焰,仿佛要把这少年的身体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