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15/35页)
香。
怀玉只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十分适应地担演着上海滩一个出众的人物,每个人都看着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汇中,这高等华人出没之所,人人都高等,不过名字为大众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
曲终人散,人也朦胧地入睡了。
怀玉睡不着,顺窗望出去,满天的星繁密忙乱,虽然全无声息,然而又觉一天热闹意。整个上海,陌生的城市,开始安静地入睡了。空气是透明的,隔着空气,只见她如婴儿般沉沉蜷伏。
脸色是银白的。她常说道:年来也没几觉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来,芳魂可以自主地遨游。完全因为放心。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怀玉捻亮了灯,一看闹钟,是三点半。闹钟——这以前,在北平唤“醒子钟”,倒是稀罕的。
玻璃下压着怀玉的照片,压得密不透风,铁案如山,他又记得她这样说道:这下可好,从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点灯殷殷窥探之际,段娉婷乍醒,好似仍被一个好梦纠缠着,硬要挣扎,不肯出来,折磨一阵,有点悲凉:“我要做梦,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蓦见身畔的怀玉,恐慌地紧拥他,道:
“给我讲句好话——”
说着童稚地泪花转乱,怀玉细语:
“我在,我在。”
“圣经上说,”段娉婷笑,“一句好话,就像金苹果落在银网子中。”
怀玉如同呵护一个孩子似的呵护着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于此,银网子?他便摇身变为金苹果了。他们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个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飞路,她被安顿在这高级住宅区的另一所房子里头。她有佣人、司机,也有一个安排得妥善的女秘书,应有的派头,提早给预备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却没有消失,最痛苦便是这样,到底她没有自然流露的艳光。不是这路人。
她比不上任何一个金先生的新欢——她不是新欢,她是“旧爱”。
金啸风眷顾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几天来看进度。
丹丹天天试新装试发型,实在有点不耐烦,只道:
“这样的改造,没完没了,又不让我拍电影去,我不干了!”
还没走到厨房,伸出半个头:
“我下面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自己下?”
“她们调弄得不对胃口。”
他由她自个儿在厨房里调弄。自来水,自来火,她也晓得了。
末了端来两大碗的面条,寻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看,这是‘一窝丝’,有面丝、肉丝、蛋丝,还有海米、木耳、青瓜丝,吃来有滋有味。”
一边吃,一边还在夸:
“我还会贴饼子、包饺子,还会蒸螃蟹——不过,要当了明星,就没工夫干了。”
金啸风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金先生……你说我不像明星,对吧?”
“对,不够坏。”他笑。
“我当然会坏,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为了坏男人,半死不活。”
她停了箸,隔着氤氲的蒸汽,追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当明星?”
他灵机一触:
“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顺水推舟才是上路。”
上海南市区这天可热闹了。
蓬莱市场在这天落成,举行了一个典礼。年来,既有九一八事变,又有一二八事变,全国都展开抗日救亡运动。不过上海的经济有畸形发展,日货洋货仍充斥,国货在市场上就一落千丈,没有出路了。
有人背地里传说,金先生的资金,部分来自日方,如此一来,不免背上“汉奸”之罪名——不过此刻大家奇怪地指着市场上高悬的横布条,原来上面书了“土布运动”四个血红的大字。
未几,镁光乱闪,引出了一个标致的小姐,身穿一袭土布旗袍来剪彩,那是淡淡的胭脂红,长至足背,衣衩开在腿弯下,领袖和下摆都绲了双边。小姐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也有捺不住的紧张兴奋。只听得宣布:“宋牡丹小姐。”
金啸风顺水推舟,连消带打,便赞助了这个“土布运动”。旗袍的衣料由布店奉送,并由服装店连夜赶制,目的是招徕顾客,推销国货。不过金先生的意思,还要宣传土布为“自由布”或“爱国布”,因为这种意义,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的“爱国”心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