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27/35页)
金啸风回到丹丹的屋子里,楼上楼下都早已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轻轻地踏进去,像践踏在每个人的梦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弹无力的梦。风浪劲,冬天了,满路的树只余枯骨,满目都是苍凉。
生命原没有奇迹,他是把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掏出去,才换回来今日的气派,像煎药,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药。岁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说不定卷土重来——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灯,不乐意面对一切人与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愿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个温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长夜。长夜昏沉,一如葬礼,整个大地都穿了丧服,哀悼一个短暂英雄的沦亡。
不不不,他抖擞着。
事情也许不至于那么糟,还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钱,来来去去,一个筋斗就翻身了,过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倒,也许因为死寂,他便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血肉相连,骷髅就拆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间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顾,沙发前有张小圆几,几上有个瓷瓶,插着玫瑰,半残的,因为主人没心思?
顺着玫瑰看过去,原来在窗台旁,悄悄立着一棵矮树,是圣诞树呢,绕着不亮的灯泡。圣诞?一个小姑娘离乡背井来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过一个外国人的节日,上海的风尚,她倒是学会了。
一抬头,见到丹丹狠狠地瞪着他:
“五天都不来!”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点烦燥,上前一手把圣诞树给横扫跌倒,电线犹缠绵地绕过树的身体,她用力扯开,负气而又任性。
“以后都不要来!你大爷不高兴就扔我到一旁,又不发通告拍戏,又不理我,难道看我是妓女?”
金啸风又再抖擞着。
他把丹丹扯过来,她摔开。他道:
“你以为妓女容易当么?——你有这能耐么?你凭啥把戏弄空头弄白相,讨男人欢心?”一边说,一边把黏在她头上脸上那一缕缕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圣诞树上那虚假的雪,一切都是伪装。
然后他静定地告诉她:
“倒是因为我喜欢你,反而不必讨我欢心。对,我问你,你是否也喜欢我,只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我没说过。”丹丹脸红了,她一定是念到,这是不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呢?她道:“你给我编的。”
“一点点也没有?”
“不——”她看着他。
“有?”金啸风心头一动。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她不应该那般地看他。虽然他老了,头上都是夹缠不清的白发,半生过去了,然而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一刻,漫天盖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觉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来了,他便濒临绝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克星,不是说,因为犯桃花,正运倒招损了?——也许从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地是。一阵不祥涌上心头,是她,他所有的,都离了轨道。
为贪慕这片刻的辰光,纵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无可避。他有点奇怪,这是真的。就像一条老练的蚕,终不免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无端地捆缚纠缠,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过几天继续发通告。布景出了问题。”他把话安慰她,“别慌。”
“你来看?一定?”
“来,一定。现在我想吃碗面。”
“什么馅儿的?我去下。”
“不要馅儿。”
“好,那是阳春面。多好听,什么都没有,光有个好名堂。”
丹丹饶有兴味地欣赏金啸风吃面条。“阳春”,想想也真好听。她笑:
“那日他们说,黄鼠狼给鸡拜寿,是没安着好心。我现在倒是鸡给黄鼠狼拜寿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噜地抽吸着热腾腾的家常的没馅儿的面,一边问,“送上门来了?”
“不,是我送上你门来。”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门来。”丹丹一顿,有点嗔,吩咐他,“嗳,你今儿个晚上怎么吃得那么痛快?不要急嘛,随时都有得吃。撑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