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32页)

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开始用乐队的小提琴来抒发旧情。只练了半天,他便能为她演奏“花冠女神”的华尔兹。他几小时不间断地拉着这首曲子,直到大家不得不强迫他停下来。一天夜里,费尔明娜·达萨平生第一次在痛苦而非愤怒的哭泣中因窒息醒来,由于她又想起了那两个在船上被桨活活打死的老人。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反倒没有在她心中激起波澜,她为时已晚地想着,或许巴黎并不像自己感觉的那样阴郁,圣菲的街道上或许也并没有那么多葬礼。未来再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起出游的梦想在天边浮现:那将是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旅行,不带箱子,没有应酬:纯粹的爱之旅。

到港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晚会,四处挂起纸花环和彩灯。黄昏时,雨停了。船长和塞娜依达搂得紧紧地跳了几曲波莱罗舞,在那年月,这种舞正开始迷醉人心。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大着胆子向费尔明娜·达萨提议,他们也伴着那首只属于两人的华尔兹跳上一曲,但她拒绝了。不过整个晚上,她都在用脑袋和鞋跟打着拍子,甚至有那么片刻,当船长和他那温柔的魔女在昏暗中如胶似漆地跳着波莱罗时,她竟不知不觉地在椅子上舞动起来。她喝了那么多茴香酒,以至于最后大家不得不扶着她走上楼梯。她突然一边哭一边笑起来,让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但在舱室里那凝滞的香气中,她最终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平静而健康地做了爱。这是满脸铍纹的袓父祖母之间的爱,它将作为这次疯狂旅行中最美好的回忆,铭刻在两个人的记忆之中。同船长和塞娜依达猜想的不同,他们之间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妇,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炼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六点钟,他们醒了。她的头因昨晚的茴香酒还剧烈地疼着,而且心慌意乱,因为她仿佛觉得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回来了,比从树上摔下去时更胖了一些,也更年轻了,正坐在家门口的摇椅上等着她。然而,她很清醒地意识到,这并非茴香酒产生的作用,而是对马上就要到家的恐惧。

“这就像要死了一样。”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吃了一惊,因为她的话道破了自返程起就时刻折磨着他的一个想法。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想象自己在舱室以外的另一个家里,吃着与船上不同的饭菜,投身到一种对他们来说将永远陌生的生活中去——那真的像死一样。他再也睡不着,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片刻之后,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回忆刺痛了他,他蜷起身子,再也无法逃避真相。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痛快快、从容不迫地大哭了一场,直至哭尽最后一滴眼泪。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有勇气向自己承认他曾多么爱她。

当他们起床穿好衣服准备下船时,轮船已把昔日西班牙人关口的狭窄水道和沼泽抛到身后,行驶在海湾破旧的船骸和废弃的油罐之间。一个灿烂的星期四从这座总督之城的金色穹顶上徐徐升起。然而,站在栏杆前的费尔明娜·达萨已无法忍受它那腐臭的荣耀,以及那些早已被鬣蜥亵渎的城堡的高傲:可怕的现实生活。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无论他,还是她,都感到自己无法如此轻易地屈服投降。

他们在餐厅里找到了船长。他那副狼狈的样子与平日里的干净利落判若两人:胡子没刮,双眼因失眠而布满血丝,衣服上还浸着昨晚的汗水,说话颠三倒四,不时地打着茴香酒嗝。塞娜依达还在睡着。当他们开始默默地吃早餐时,港口卫生局的汽油快艇命令他们把船停下来。

船长从指挥台上大声叫嚷着回答了武装巡逻队的问话。他们想知道船上染的是什么瘟疫,有多少旅客,又有多少病人,传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长回答说,只有三名旅客,得的全是霍乱,但一直处于严格的隔离之中。无论是那些本应在黄金港上船的旅客,还是二十七名船员,都没和他们有过任何接触。但巡逻队队长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命令他们离开海湾,在为船办理隔离手续期间,他们要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泽等候到下午两点。船长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做了个手势,命令领航员掉头回沼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