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11页)
手臂不见了,她继续缩在橱柜的角落哀嚎着,翻滚着,石灰起的作用,就像将她投入沸水那样猛烈,我盯着这可怕的场面,身体被一股虚脱紧紧攫住,那种哀伤如此持久,总在我松懈的时候重新翻滚。
然后她平静下来,摊开了四肢,整个身体呈现出和石膏雕像一样的白色,一种完全死亡的白色,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水分,只剩下轮廓的立体的白色,存在得全无意义。时间停止了,唯有我站立着的寂静,和她彻底倒下的寂静,还有那个丑陋油腻的风扇,在转动最后几圈。
她并没有完全消失,或者说在没有石灰继续撒向她的时候,她又停止了消失,在那风扇快停下的时候,她又要站起来了,右手扶着肮脏的地面,裙子上沾着恶心的污水,又要站起来了,那完全只有轮廓的嘴唇也开始颤动,一种神秘的色彩,悄悄地爬了上来,像床单上色彩斑斓的小虫。
我冷静地从右侧裤袋里掏出了那个小瓶子,拧开了盖子,将液体撒向她。
那里面是我在菜市场弄到的,某种小动物的血液。
随着殷红的雨点,那块石膏出现了很多裂纹,它们不停延伸、飞奔,而绝不彼此交叉,最后将它碎裂成无数的小片,如同大雨在洗涮充满瓦砾的战场,如同黄昏降临烈日过后的浩劫,它碎裂为越来越小的碎片,直到无法辨认,直到成为沙砾,再彻底分解为尘土。
那个腻着油污的可恶风扇,又在不安地旋转起来,还伴随着巨大的抖动。
风声从厨房通向外部,那是异常沉重而猛烈的风,已经获得了被另一种形体灌满的重量,风扇越转越快,就像盾构机在搅拌着上千吨泥水和土壤混合着的黑暗。
风扇撕碎了所有坚固的空气和气味,它带着轰响最后狂热地旋转了几十圈,又停下岿然不动。
我的厨房撒满了鲜血和生石灰,杯子上,碗碟上,灶台上,金属的水盆上,绿色的橱柜上,血点随处绽放着,不管那个背景是绿色还是灰色,是光滑还是脏污,随处生长着,如同被燃烧殆尽的荒野,又获得了一种诡异的生机。它们对于厨房来说,就像野花对于废墟。
我扶着厨房门缓缓坐到了地上,我想象,此刻我坐在夏日的池塘边,美丽的鹅掌菌在悄然生长。
第二天,当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我犹如走出了一部无比漫长的哀伤电影,我曾经活在里面浑然不知,她的美丽也从来无人知晓,除了我,这世上的一个秘密永远被封存了起来。她似乎永远消失了,如海水消失于沙砾,露水消失于阳光。而我的生活,势必要继续下去。在亲手结束这个美丽又危险的幻梦之后,我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每个夜晚都需要重新确认这是否真的已经结束,厨房洁净如新,音乐永不间断,一切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李小芹的妈妈后来又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她去派出所报了女儿失踪,派出所的警察并不接受她的报案,说只要有短信过来,那就证明她并没有失踪,李小芹几乎每隔十天才会给她发个短信,内容全是相同的:我很好,请放心。手机号码依然不会固定,好在总是在两个地方,要么桂海,要么北京。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我反而轻松了起来,至少她交给我的任务不是那么迫切了。李小芹也许正安稳地活在某个地方。我继续着我在“云飨衣裳花飨容”里的漫游,兴致越来越浓厚,这里面有两个目的,第一,我是个天生的厨艺爱好者,那个神秘的厨师勾起了我巨大的好奇心,仅从图片,我也能认定他是我见过的众山之山。第二个是我有可能从里面发现李小芹的踪迹,群成员鲍尔丁或许和她有密切的关系,他们还对话,那两个问号虽然没有下文,但可以肯定,李小芹是最早加入这个QQ群的人之一,她和鲍尔丁很熟悉。当然,如果没有第一个原因,那么我追寻李小芹的事情很有可能就不在这了,我大可以马上结束,或者换个地方尽点义务,我来这里和其他人没有两样:厨艺,神往,或者好奇。
这是一个只有两百人的QQ群,我很快搞清了它的价值所在,实际上它已经很有名气了,我搜到了不少帖子,里面充满了它的故事,亲历者无一例外地赞赏着那个神奇的餐厅和它的主人,他会邀请群成员在他的私人厨房里免费就餐,每次只邀请一个,且对赴宴者有严格的要求,他会给她们发来私信,且同时要求用摄像头拍照,以防有人冒名顶替,第二是需要核实身份,主要是职业,他决不允许各种穿着马甲的大侠存在,而是要求网络上的身份和本人基本一致,能够提供点证件或者材料都可以。那些亲历者似乎使尽了所有的词汇,都不能描述那个晚餐的美味的十分之一,他们无一例外地提到了一种奇特的鲜味,那种鲜味是杀手锏,几乎适应了每一种食材,肉类、禽类、水产、蔬菜,我猜不到到底是哪种高汤或者提鲜剂,总之它能够将所有食材本身的质地发挥得淋漓尽致。鲜,是一种英文里根本没有对应词语的形容词,fresh只用来形容食物的新鲜程度,另一个词则可以用来形容所有好吃的滋味,它只存在于中国餐饮的独特品味,感受如同味觉里的诗句,对应的是明朗的大自然和食品的精气神,我隐约猜到,那种神奇的感受应该来自于它对食材的催化作用,让它们依旧身处薄雾、露水、溪流和田野之中,它是巧妙地提升了它们,而不是去破坏它们,让它们本有的味道,变得更加自然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