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20/46页)

那天晓奇又回李国华的公寓,自己用老师给她的钥匙开门。桌上放了五种饮料,晓奇知道,老师会露出粗蠢的表情,说:不知道妳喜欢哪一种,只好全买了。她很感恩。没有细究自己只剩下这种病态的美德。

老师回家了,问她学校可有什么事吗?她快乐地说她加了新的社团,社团有名家来演讲,她买了新的望远镜,那天学长还带她上山观星。两个人吗?对啊。李国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逕自拿起一杯饮料,碳酸饮料打开的声音也像叹气。他说:我知道这一天会到,只是不知道这么快。老师,你在说什么?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没有意思,是不会大半夜骑那么久的车载她上山的;一个女生对男生没有半点意思,也不会让男生半夜载她到荒郊野外了。那是社团啊。妳已经提过这个陈什么学长好多次了。因为是他带我进社团的啊。晓奇的声音瘪下去,声音像一张被揉烂的废纸。李国华露出雨中小狗的眼睛,说,没关係,妳迟早要跟人走的,谢谢妳告诉我,至少我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晓奇的声音高张起来,老师,不是那样的啊,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长而已啊。李国华的小狗眼睛彷彿汪着泪,说,本来能跟妳在一起就跟梦一样,妳早一点走了我也只是早些醒来。晓奇哭喊,我们什么也没有啊!我只喜欢老师啊!李国华突然用非常悲壮的口气说:「妳刚刚都说了『我们』。」他说:把钥匙还给我就好了。一面把她推出房门。再把她的包包扔出去。晓奇说:求求你。李国华看着她坐在门外像狗,觉得这一幕好长好长。真美。李国华高高地、直直地、挺挺地对晓奇说:妳来之前我是一个人,妳走了,我就回到一个人,我会永远爱妳,记得妳。在她把手伸到门上之前赶快把门关起来,锁一道锁,两道,拉上铁鍊,他觉得自己手脚惊慌得像遇到跟蹤狂的少女。他想到这里终于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幽默。

晓奇在门外暴风雨地擂门,隔着厚门板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嗡嗡响:老师,我爱你啊,我只爱你啊,老师,我爱你啊……。李国华心想:哭两个小时她就会自己走回学校,就像当初那样,想当初巴掌都没打她就输诚了。开电视看起了新闻:马英九争取连任,周美青大加分。转大声一点遮住门外的吵闹。忍一忍就过去了。郭晓奇这一点倒不错,知所进退,跟周美青的裙子一样,不长不短。

李国华处理完晓奇的下午就去思琪她们公寓楼下接她。在计程车上给了她公寓的钥匙,放在她的小手掌里,再把她的手指盖起来。为妳打的。是吗?思琪用尽力气握着那副钥匙,到公寓了才发现钥匙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迹,像个婴孩的齿痕。后来他总说:回家吗?他的小公寓,她的家?可是她心里从来没有一点波澜,只是隐约感到有个婴儿在啃她的掌。

李国华跟补习班其他老师去新加坡自助旅行。思琪下了课没地方去,决定上咖啡厅写日记听音乐杀时间。坐在靠窗的座位,有阳光被叶子筛下来,在粉红色日记本子上,圆滚滚、亮晶晶的。手伸进光影里,就像长出豹纹一样。喝了咖啡马上想起伊纹姊姊和毛毛先生。其实他们大概也没有什么。可是伊纹姊姊啣着连接词,思琪没办法再把一维哥哥连上去了。是一维哥哥自己先把相扣的手指鬆开,变成巴掌和拳头的。

思琪坐在窗边,半个小时有六个人来搭讪。有的人递上名片,有的人递上饮料,有的人递上口音。早在公元之前,最早的中文诗歌就把女人比喻成花朵,当一个人说她是花,她只觉得被扔进不费脑筋的天皇万岁、反共口号、作文範本,浩浩汤汤的巨河里。只有老师把她比作花的时候她相信他说的是另一种花,没有其他人看过的花。

男人真烦。最烦的是她自己有一种对他们不起的心绪。日记没办法好好写了,只好上街乱走。

什么样的关係是正当的关係?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每天读书,一看到可以拿来形容她和老师的句子便抄录下来,愈读愈觉得这关係人人都写过,人人都认可。有一次,一个男生写了信给她:「星期二要补习,每次骑车与妳擦肩而过,渐渐地,前前后后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个星期都灿烂起来」──她当然知道是哪里抄来的句子,可是连抄也奢侈。她真恨他。她想走到他面前说我不是你看到的圣女,我只是你要去的补习班的老师的情妇,然后狠狠咬他的嘴。她渐渐明白伊纹姊姊说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姊姊说出这话的沧桑。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引进中国的古诗词,西方的小说──台湾没有千年的虚构叙事文传统,台湾有的是什么传统?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换语言名姓的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