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37/46页)

晚上就收到女孩们从台北快递来的包裹,一只比她还大的凯蒂猫,伊纹紧紧抱着玩偶,像是就可以抱着她们。

包裹里夹着思琪给伊纹写的卡片:「最亲爱的伊纹姊姊,今天,我十八岁了,好像跟其他的日子没有两样。或许我早就该放弃从日子里挖掘出一个特别的日子,也许一个人的生日,或无论叫它母难日,甚至比拿香唸佛的台湾人过耶稣的生日还要荒唐。我没有什么日本人所谓存在的实感,有时候我很快乐,但这快乐又大于我自己,代替我存在。而且这快乐是根据另一个异端星球上的辞典来定义的,我知道,在这个地球上,我的快乐绝对不是快乐。有一件事情很遗憾,这几年,学校的老师从没有给我们出过庸俗的作文题目,我很想写我的志愿,或者我的梦想。以前我会觉得,把不应该的事当作兴趣,就好像明知道『当作家』该填在『我的梦想』,却错填到『我的志愿』那一栏一样。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喜欢梦想这个词。梦想就是把白日梦想清楚踏实了走出去。我的梦想,是成为像伊纹姊姊那样的人──这句话并不是姊姊的生日礼物,是事实。姊姊说十四行诗最美的就是形状:十四行,抑扬五步格,一句十个音节──一首十四行诗像一条四四方方的手帕,如果姊姊能用莎士比亚来擦眼泪,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亚擦掉别的东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亚那么伟大,在莎士比亚面前,我可以用数学省略掉我自己。我现在常常写日记,我发现,跟姊姊说的一样,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伊纹姊姊,我非常想念妳,希望妳一切都好,希望所有俗套的祝福语都在妳身上灵验,希望妳万事如意,寿比南山,希望妳春满乾坤福满门,希望妳生日快乐。爱妳的,思琪。」

李国华很少看错人,但是他看错郭晓奇了。

晓奇被撵出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以后,开始玩交友网站。在她,要认识人是太容易了。一开始就讲明了不要谈恋爱,仅仅是约在小旅馆里。晓奇是一个坚强的人,也许太坚强了。每次搭捷运去赴约,捷运的风把她的裙子吹胖,她心里总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那些男人,有的一脱裤子便其臭无比,有的嘴巴比内裤还臭。但是这正是晓奇追求的,她要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辈子才接受了一个恶魔而恶魔竟能抛下她。她才知道最骯髒的不是骯髒,是连骯髒都嫌弃她。她被地狱流放了。有什么地方比地狱更卑鄙、更痛苦呢?

那些男人见了她多半很讶异,赴约前一心以为交友网站上晓奇少报了体重或多报了上围。有人甚至布道起来,妳还这么年轻漂亮,何必呢?晓奇睁大了眼睛问:何必什么?男人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脱衣服。每一个要与陌生男子见面的日子都是高音的日子。大学课堂上老师说什么渐渐听不到了。

有个男人带她回家,男人家里的墙壁都是黑色硅矿石,黑色小牛皮沙发好软,简直要被压进去。男人的头蓄在她的颈窝里,晓奇偏着头闻到那是小牛皮,心里想:好奢侈。没有想到更奢侈的是一个个男人作贱从小这样规矩的自己。男人结束的时候轻轻地痉挛,像是知道她心不在焉,害怕吵醒她。躺下来之后男人第一句便用了英文说,我的上帝啊。上帝那个词的字首拖得很长,像大房子里唤一个熟极的佣人。晓奇一听就笑了。

晓奇去一家出名的酒馆喝酒。老闆把握着一瓶酒,酒瓶上有约束的铁嘴,他用华丽夸饰的抛物线来回调酒。晓奇看着老闆耸起的二头肌想到老师。老闆抬起头看了晓奇一眼。晓奇问他,你们开到几点?男人回答:早上。早上是几点,晓奇忍住没有问,跟老师在一起的几年学会了忍耐。她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太阳点点滴滴漏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玻璃不是窗玻璃而是酒瓶的玻璃。男人笑着对晓奇说:现在是早上了,我们要打烊了。整间店只剩下她坐在吧檯前,他在吧檯后讲话非常大声,彷彿他们一人踞在一座山头上,隔着的不是屋外挖进来的阳光隧道之雾霾,而是山岚。老闆就住在店头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