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你迟到了。”他坐在后面的书桌旁,边说边抬起了目光。他正在用印刷机忙活着什么,也许是在印制自己那些永远也没人会买的诗集。他粗糙的指尖已经被染成了蓝色,“我猜男孩子对你来说比工作更重要。”

她悄悄地坐在收银机后面的凳子上。和爸爸同住的这个礼拜,尽管总是被默默顺从的痛楚所侵蚀,她还是特别留意不要与爸爸顶嘴。词汇、短语——借口——在她的内心喧哗地吵闹着。她很难忍住不向他倾诉自己的感受,但她知道他多想把自己送走,于是选择了闭嘴。

“你听到了吗?”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

她睡着了吗?他心里觉得疑惑。

伊莎贝尔坐起身来——她没有听到父亲走近的声音,但他此刻正站在她的身旁,皱着眉头。

没错,书店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灰尘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书架轻轻地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听上去像是牙齿在打战。入口处的铅条玻璃橱窗前飞过了几个影子。不,是几百个影子。

那是人影吗?那么多的人影?

爸爸走向了门口。伊莎贝尔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跟在他的身后。在他打开门的一瞬间,她看到人群正在街道上奔跑,挤得人行道上水泄不通。

“发生了什么?”她的父亲喃喃自语道。

伊莎贝尔从父亲的身边挤了过去,用手肘推搡着挤进了人群里。

一个男人重重地撞到她的身上,害得她踉跄了一下,可他居然没有道歉。更多的人从他们的身边挤了过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询问一个正试图冲破人群、脸色通红、气喘吁吁的男人。

“德国人打进巴黎了。”他说,“我们必须离开。我参加过一战。我知道这……”

伊莎贝尔嘲笑他:“德国人打进巴黎了?不可能。”

他跑开了,飞快地从一边跑向另一边,来回闪躲着,两手在体侧一会儿握拳,一会儿又松开。

“我们必须回家去。”爸爸说着锁上了书店的大门。

“这不可能是真的。”她说。

“最糟糕的事情往往都是真的。”爸爸无情地答道,“跟紧我。”他补充了一句,随即走进了人群。

伊莎贝尔从未见过如此慌乱的场面。街道上到处都是人,四处充满了闪烁的灯光、汽车的引擎声和摔门的声响。人们彼此尖叫着,伸出手,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保持联系。

伊莎贝尔紧紧地跟着爸爸。街道上闹哄哄的混乱场面让他们慢了下来。人群中很难寻找地铁通道的方向,于是他们只好一路走回去。当他们终于赶到家门口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站在公寓楼门前,她爸爸试了两次才打开大门,因为他的双手颤抖得很厉害。一进门,他们掠过东倒西歪的笼式电梯,快步沿着楼梯爬上了五层。

“别开灯。”打开门时,爸爸严厉地说了一句。

伊莎贝尔跟着他走进客厅,经过他的身旁来到窗前,拉起遮光帘,向外望去。

远处传来了单调沉闷的响声。随着声音越来越大,窗户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听上去就像是玻璃杯里的冰块发出的碰撞声。

她听到一声高亢的哨音,紧接着就看到一组黑色的物体正像鸟儿一样飞翔在空中。

飞机。

“德国人。”她的爸爸轻声说道。

德国人。

德国人的飞机正飞越巴黎上空。哨声越来越尖利,变成了类似女人尖叫的声音,紧接着在某处——也许是在二区,她心想——一枚炸弹伴随着可怕的亮光爆炸了,点燃了某些东西。

防空警报响了。爸爸猛地拉下窗帘,带着她离开公寓,走下楼梯。邻居们也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抱着大衣、婴儿和宠物来到大堂,然后迈上了通往地窖的狭窄扭曲的石阶。黑暗中,他们紧紧地挤着坐在一起。空气中散发着霉菌、体臭和恐惧的味道——其中恐惧的味道是最强烈的。轰炸没完没了地持续着,声响时而尖锐刺耳,时而低沉单调。他们四周的地窖墙壁震颤着,灰尘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一个婴儿开始啼哭,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请让那个孩子闭嘴。”有人火冒三丈。

“我在努力,先生。他很害怕。”

“我们都很害怕。”

仿佛过去了一万年似的,周遭终于安静了下来。那种感觉似乎比深陷嘈杂还要糟糕。巴黎还剩下了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