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3/21页)
我付出了不少代价才从我长期的经验中发现,比起了解未来的渴望,了解过去对我有着更为猛烈的诱惑力。从当下抽身,追溯过去的脚步,突然发现一段崭新的从未留意的历史给人一种非凡的、难以描述的冲击。马塞尔·普鲁斯特[1]在烟的浅蓝色迷雾中,身患哮喘症大口喘气,书页从他身边一页页落地,他追寻着已经定格的过往时光。作家并不会有意去热爱未来或去追寻未来。他们已经受够了不断地被迫为笔下的角色创造未来,为此,他们只能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汲取灵感。
无论什么时候,当我扎进自己的过去时,总是感到头晕目眩。当过去出人意料地浮出水面,在当下之光里扬起美人鱼一样滴着水的头颅,用深不见底的、捉摸不透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只得更疯狂地抓紧它。它不仅让我看到过去的自己,还向我展示了我希望成为的样子。通过神秘之术或是神奇之人去进一步了解那个理想的自己又有何用呢?预言家、占星家、解读塔罗牌和看手相的人都对我的过去不感兴趣。在一堆数字、剑、杯子和咖啡渣之中,我的过去被三句话概括。女预言家轻快地把过去的“跌宕起伏”和几个似是而非、毫无成果的“成功事迹”一扫而光,匆匆抛出一尊代表着缺乏神秘的今日和毫无期待的明日的玫瑰石膏像。
预言家里很少有人能从当下的片刻中看出什么。我遇到过一些人成功地回到过去,令人诧异地找回我真实明确的过去经历的场景,让我沉浸在充满过世的大人、小孩的废墟里,然后又一跃跳到我的未来,对我说:“在三年之内,在六年之内,你的情况会大大改善。”三年!六年!我恼怒不已,把这些人和他们的承诺弃之脑后。
虽然我从不屈服,可是这种诱惑始终带着确切的渴望:我爬上三楼,或者坐摇摇晃晃的电梯来到楼道里,连按三次门铃。你看,有一天我也许会听见门的另一头传来我自己的脚步声,听见我的声音粗鲁地问道:“谁?”我会为自己打开门,自然而然地,我正穿着我以前穿的衣服,一条黑色褶皱格子裙和一件高领衬衫。1900年时我养的那条母狗看见一模一样的两个我,吓得脖子上的毛都竖了起来,不停地颤抖……结局我记不清了。不过人们通常都记不住好梦,那这肯定也是一场好梦。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巴伯雷小姐的公寓,也是第一次回到我曾经的家。在我初次拜访之后的几天里,这种巧合使我着迷。我反复琢磨了一阵,发现了一些极具讽刺又颇有意思的事。谁向我推荐的巴伯雷小姐?正是我年轻的打字员,她因为结婚辞去了工作,嫁给了一位英俊的小伙,她一直想让我见见她的丈夫。这个小伙子在格勒纳勒接手了一个体育馆。他向我解释道,他完全相信我对此非常关心,在当今,处于工人阶层社区的体育馆相当于一座金矿。我认真地听着他带有口音的讲话,“我和我的家人都来自B城。”他顺便提到。我在心里附和道,“那个给我人生带来巨大失望、狠狠刺痛了我的人也来自B城。”不用说,当然是因爱而失望。这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有时这事就像因为藏了一小段头发而难以愈合的伤口。
那个也来自B城的男人已经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他完成了对我的义务,其中一项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把我扔回老地方。他曾经抚摸着我,那手略沉重,就像一个因为过度体力劳动而疲惫的昏昏欲睡的年轻人那样。他有着棕色皮肤、南方人的漂亮大眼睛,就像大多B城人那样。他还骗走了为我打了三年稿件的那个瘦削到羸弱的女孩,她热情洋溢,当我的小说以悲剧告终时,她总是号啕大哭。
接下来的周一,我为罗西塔小姐带来了我微薄的工作成果——十二页的稿子——这绝非出于我对工作的热爱。如果不是为了再次感受来到以前居住的小公寓的喜悦,为了和老房子重逢,我没有必要来让巴伯雷小姐匆忙打出这两份初稿。“这是最后一次。”我对自己说,“然后我就把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面。”我的手满怀记忆地摸索着门框上漂亮的串珠编织物——我旧日的讲究的门铃,然后发现了门的电子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