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第2/5页)

这一切都甚合我意。我想,很快,皇后会诞下皇子,也许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三个。皇宫里既需要皇子,也需要公主。多少年了,我们没有再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少了琅琅的读书声和演练骑射时年轻人的欢笑声。这就是宫里变得日益死寂和萧条的原因。怎么能没有孩子和年轻人的声音呢?虽说宫里各处都站着走着忙碌着的宫娥太监,都是年轻人,眉眼清晰,但这并不能遮掩皇室日益凋敝的事实。不仅是宫里,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家中,我知道,子嗣都不如往昔稠密,都在日渐稀疏。恭王府中三个男孩子陆续夭折。做皇帝陪读的三子,不及二十岁就暴病而亡。庆王、端王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个王爷整日为争夺一个后人而忧疾缠身。这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皇室正在走向没落。宫里隔几日就有盛典举办,管弦之声延至深夜,可我看到了,当暮色低垂,各处宫殿都燃起灯烛时,那隐藏在雕梁画栋后面的悲戚与苍凉。西宫看上去还是一副少女般的腰身和脸庞,但那垂下的嘴角,又怎能掩饰衰老的迹象呢?即便看着我也是年轻的,但我凤冠里白发日益增多,每天晚上临睡前,三个宫女围着我,仔细除去我的白发,可只需一夜,许多灰白和白色的新发就会长出来。我的忧虑正如这滋生的白发,越来越多。在我迎接新皇后入宫的这两年里,我的白发终于停止生长,以前的白发也渐趋乌黑,皇后于我而言,是难得的福报,我每天都准备好了要听那最好的消息,诞下新皇子。然而,我完全没有预计到,死亡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为此,我几乎一夜白头。

从头顶上的百会穴起,我有一半黑发变成了白发。宫中最好的梳头匠将这半头白发小心翼翼编成许多辫子,用黑绸缠起,裹进另半头黑发挽起的发髻里,以饰物固定,这样才勉强遮掩,我白白损失时间而换来的忧伤。分针从此静止不动了,我只剩下了秒针。秒针急促而喧闹,告诉我,盒子里的时间已所剩不多。我不得不静下心来,小心盘算,将这不多的时间用在哪里,是守着它,就像守着最后一笔黄金那样,还是做个赌徒将它押在另一个人身上?我犹豫不决,在钟翠宫的游廊里来回踱步,开始重新审视和思考我的对手。

我为什么没有预料到死亡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虽说我和西宫总是以同盟者的姿态一起出现在大臣面前,她也处处收敛,为我的尊严留下余地,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是我的对手,乃至敌人。我们不可能做到像装出来那般一致,我们早就面和心不和。同治皇帝离世前三日来钟翠宫请安,告诉我说,有一条古老的咒语将在末世应验,而姓叶赫那拉的女人就是这则咒语选中的人。我为先皇惋惜,他过早为自己埋下了祸根。我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所带来的邪恶,是以对死亡永无节制的爱好来实现的。她收藏死亡。证据虽然不易觉察,但回顾宫中各种稀奇古怪的死亡,每一宗,都在说明,宫里的确藏着一个秘密。现在,我愈加沉默。我沉默的理由,不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而是为了解开它。

紫禁城由中轴线分为东宫、西宫。西六宫是她的世界,而东边这片宫闱,是我的疆域。西六宫那一带喧闹而光亮,东边这一带则是晦暗而沉寂。我不喜欢太多的颜色,太多闪亮贵重的装饰物,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无用的虚饰。我虽说身为母后皇太后,但真正的身份其实是寡妇,这个身份并不因为新帝为我加封的徽号而与民间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从来不去碰那姓叶赫那拉的女人专意为我置办的衣服。她送来的吉服、礼服、常服,已经堆满了两只大衣橱,我却从来没有试穿的兴趣与心情。以中轴线为界,我们尽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在新皇帝亲政前,我们每日在养心殿见面,分别坐在皇帝左右。皇帝是我们的界限。我知道我有三分之一乃至更多的时间要花在这个孩子身上,因而我尽可能离他近些,我兢兢业业,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却从未想到,她会置他于死地。

我手心里放着那只盒子。已经很晚了,我听到分针惊跳了两下。不是一下,而是两下,像脉搏在臂膊里猛烈的击打声,然后沉了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同治皇帝,他现在越来越孤僻,独自躲在冷冷清清的乾清宫里。坏消息很快就得到证实,坏消息也总能被证实。我看到,分针永远沉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