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第4/8页)
依照我的想法,既是父亲的马童,那也就是我的马童。但是这个姓觉罗的马童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马童。他穿着仆人的衣服,却并不像仆人——是哪里不像呢?我慢慢回忆这个人的不同,发觉原来在与我对视时,他投来的,不是一个仆役的目光。仆役的目光是涣散的,逃避的,游离不定的,甚至你无法看见一个仆役的目光,因为回视主子的目光便是亵渎,是要获罪和挨板子的。这个姓觉罗的马童投来的目光,却并无顾忌,在他看着我的时候。
那天,努尔哈赤并没有多看我几眼,他有意将目光移向别处,要不就查看我摆在石头上的十二把短刀。
“我很羡慕你有这些短刀,虽说我是一个兵器行家,却不能碰这类东西。我若有一柄刀就成了罪人。”努尔哈赤说。
“我每天一早起来喂布斋贝勒的坐骑,还要兼顾马厩里的所有杂活儿。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着布斋贝勒的马群去城外放牧。
“六年来我一直待在叶赫城,我很想念我的家人,然而我若逃跑就会带来很大的灾祸,所以我一直安心做马童,研究刀具,却并不拥有它们。
“我一直在等布斋贝勒放我回家的那一天。
“我代替觉罗首领的儿子来叶赫部做人质,是为了我的家人能有稳定的钱粮,还为了……
“不,我在叶赫城里才是一个仆役,在觉罗部族里,我是一个贵族。我是那流亡漠北的金顺帝的后人。”
说到被逐出中原的大金最后一个皇帝,他也没有看我,他的语气里既无骄傲也无谦卑。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
我很想再看看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我想使劲看清那双眼睛。他自称贵族,却身份卑微。虽是身份卑微,却比我自由。他甚至可以骑着父亲的马去城外的草原上飞驰,当这个人说着这些事的时候,我觉得有一件比死更好的事占据和激发了我。或者说,唤醒了我,就像我刚刚从石头上醒来一样。
我说:“你既是我父亲的马童,那也就是我的马童。我命令你带我离开这里,从我父亲的马群里选一匹最好的千里马做我的坐骑。我命令你,现在,立即带我离开这里。”
努尔哈赤反问:“你怎么证明你是叶赫城主布斋贝勒的女儿?我从未听说过布斋贝勒有过一个女儿……”
我立即反击:“你若敢留下来与我一同去见我的父亲,你就会被处以极刑。这样就证明了我的身份。”
“好吧,公主,你已经证明了你的身份。我相信你的说法,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
此时他望着我,他的眼睛非常明亮,而且热烘烘的。那是与死相反的东西,让我觉得我周身也为之一亮。接着他收回了目光,向我弯腰施礼,以叶赫的礼仪。
我有九十九间房间需要整理。我对因拿回祭肉而喜不自禁的嬷嬷们说。我要每个房间都一尘不染,所有的器皿都要像月亮那样明亮而皎洁。而且,我不会分食你们的祭肉,除非我自己从广场上取回。
这样,六个嬷嬷和二十间屋子里的仆役都忙活了起来,四名厨师和十名园丁被派去擦拭屋子里的地板。尽管我有权处死这擅入园林的罪人以增添父亲律令的威仪,然而我的短刀还没有开刃,我还没有走出过绮春园,这个人还掌管着我那未曾谋面的千里马,还有,我若将他处死,我就不会再看见能令我周身一亮的目光。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祭祀节的闯入者,是能给我带来自由和改变的人。
沿着墙壁上石头的缝隙,用我捆头发的长绸子拧成的绳子,努尔哈赤离开了绮春园。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未剪过头发,我的头发又密又长,需要更长的绸布来缠绕和固定。每天嬷嬷们都会着手做这件马虎不得的事。清洗、晾干,编成许多数不清的发辫,用比头发长三倍的绸条将发辫缠好裹起,晚上又将头发拆开。头发很沉,有一个专门的发童每晚捧着头发,在我躺下后,将一束河流般的长发摆在我旁边。我要么睡在自己的头发里,要么抱着一大股头发睡去。所有脱落的头发,嬷嬷们也都小心收集,编成发辫放在盒子里保管。这也是父亲的命令,像头发、指甲这类与我休戚相关的东西,都不能随意处置,而要小心保管。父亲没有解释非如此不可的理由,父亲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能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