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第2/2页)

当孟古蜷缩在那顶大帐篷里的一个角落里时,我从梦中惊醒。她是另一个我也是我正在做着的梦。短刀已经落入敌人之手,战争迫在眉睫。两年过去了,我哥哥已经重整叶赫城的防卫并训练好了士兵,马匹和兵器都得到了补充,以前我那些追求者送来的车载斗量的礼物,现在都拿去换成了士兵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刀枪。到了我该从绮春园里走出来的时刻。我要再次向叶赫宣布我的存在。孟古说,我是这座城活着的图腾,我现在要告诉这座城,这图腾从未离开过叶赫。天亮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城墙上,我从垛口俯瞰城里的子民。他们刚刚开始新的一天,走出屋子的人习惯性地望望天,再望望高耸的城墙角楼。角楼上旗子的颜色表明这是安全的一天。人们很快就看见了穿着艳丽长袍的我,原先父亲站着的地方现在站着我年轻的哥哥。哥哥对着仰望的人群做了简短的演说。他的声音虽不如父亲沉稳却更加洪亮,他让人们相信,嫁给努尔哈赤的不是真正的叶赫公主,公主从未离开过叶赫城,也不会嫁给仇人以羞辱换回暂时的平安。两年前的婚礼只是一场暂缓之计,只为了赢得休整的时间。公主郑重承诺,她将嫁给那个砍下努尔哈赤项上人头的男人。

这个消息像一阵疾风刮过呼伦各部。挟持美色又不断吞并周围小部落的建州,已经让所有部落受到威胁,而我的出现为各个部落带来了新的激情。乌拉、哈达、挥发部很快就派来使者探看究竟,我哥哥要做的无非是让我在酒宴中现身。叶赫很快获得了五个部落的支持,只要叶赫燃起狼烟,将会有八个部落一起出兵,讨伐建州。

我在我哥哥的盛宴上一言不发,我从镜子里和客人的眼光里看出,我的美丽并未因时间而有丝毫减损。我是一个年轻女人,我投向四座的眼波让每个男人都为之颤动。我不笑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们。陆续入席的人渐渐增多,而我哥哥欢迎每一张新的和旧的面孔。我想要认出最终击败努尔哈赤的脸,我暗自思忖,每张脸都有可能成为我承诺许配的人,然而没有一个男人是我想要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要的是结果而不是男人。男人们的目标,该是孟古的囚禁之地。

这是我们都没有预料到的,我在梦里看见孟古隆起的腹部,她怀孕了。她被束住双手双脚丢在一角地毯上时呕吐不止,前来探看的女萨满禀告努尔哈赤说,大汗得留下她,因为她会为大汗缔造一位王子。努尔哈赤收起那柄短刀,坐在孟古不远的地方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这是一张新的脸孔,轮廓中依稀可辨叶赫公主的影子。饱满的额头,鼻子,嘴唇都不及那位东哥格格,然而却有着某种相似。他就这样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决定放过她,至少等到孩子出生以后。他将她丢给了那顶帐篷和一群看护,任由她在那里兜圈子。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严密监视,免得她伤害自己和胎儿。一天天的,她像一个皮筏在胀大,她被迫吃东西,为了让正在胀大的岛屿胀得更大,大到她几乎看不见这块岛屿的全部,也几乎忘记了我。

除了我和孟古周围的那群看护,没有人能想起这个顶替我的女人。在我哥哥联合别的部落与努尔哈赤血战的这几年中,孟古一直怀着这个孩子而不允许他出生。她像努尔哈赤囚禁着她那样,囚禁着努尔哈赤的儿子,将他禁锢在自己的身体里。虽然她不能阻止他长大,继续长大,她却能用她翅膀上的神秘力量,让他酣睡在自己的身体里。她花大部分时间对这个沉睡的男婴说话,想让他变成一颗恨的种子。五年时间,她长得无比庞大,腿,胳膊,躯体像一块突兀的岛礁横在帐篷里。每个走进这顶帐篷的人都会为之惊愕,她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帐篷。只是那张脸孔和眼睛依旧,并无多大改观。到第五年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吃东西,只是抿几口水。但是这个无法出世的囚徒依然在长,好像几滴水就可以满足他的全部需要。没有人怀疑,生下孩子就等于执行了孟古的死刑。除非将她的身体劈开,没有人能使她和孩子分离。

与此同时,努尔哈赤也变成了饕餮,他吞下了一个又一个城池和部落。作为回报,叶赫及九部联军杀了他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这场战争将明朝也拖了进来,那是1593年9月的事了。建州城墙下堆满了骸骨,而努尔哈赤的枕边也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头骨,他在一堆头骨中入睡,一心想要杀更多的人。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他打发人去询问孟古的消息。努尔哈赤习惯听到孟古那个不变的消息,孩子还未出生。最后他总会说,好吧,我要等到你生下这个孽种,并自己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