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残稿(第17/27页)

“一九六五年八月,万老爷子骤尔升天。次年一月,你老弟给周弃子写了一封信,信上明明白白写道:‘近闻有《神医妙画方凤梧》之作问世。弃公曾谓:万氏诗髓画骨皆自惊鸦来,格在龟堂、半山之间。惜小子不敏,未及寓目。念惟万氏倏忽殒命,事颇讳隐,疑有他故。安得温犀秦镜、照幽鉴微,详其首尾,以俟不惑,即穷十年之力亦不足惜。’可有这话?”

经魏三爷这么一说,我似有所觉,然而更多的却是一份赧意—数十年来,我的确时常想起万砚方暴毙的疑案,偶读闲书,间有体会,却昧于片鳞残甲、管窥蠡测,而始终未得全貌。当年的豪语,于今思之,竟平添了讽诮之意。可是在另一方面,使我益觉讶异的是,从魏三爷的叙述可知,连周弃公都身涉其中了—起码,我给弃公的信函,魏三爷是读过的。

就在这个时刻,车行已至中正机场出境大厅廊前,我却几乎不想下车了,径向魏三爷答曰:“当年一诺,至今尚未兑现,惭愧得很。”

“若不是有那么几句痛快的话—高阳老弟,我也不会找上你的。算一算,你我在新衡先生府上初晤之时,我已经等了你十年啦!”魏三爷说着,一手拉开车门,跨步而出,道,“此去找着驹正春,取回《肉笔浮世绘》,也许连龙芳那宗案子都能访出一个下落来了。如此,也才不辜负了弃子老兄同我们这帮老鬼物的一番荐举之诚啊!”

“啊?”我倾身斜欹、抢忙将车窗完全摇落,道,“弃公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有造史之才,必可为吾等沉冤丧志之辈一探究竟、再著汗青呢!”

魏三爷说到这里,旋踵往车尾踅去。待我再一回头,右侧窗外仅见迎送人潮熙来攘往,哪里还有他的踪影?至于后事若何,我只能顺着周弃公之言,学唐代刘知幾在《史通·忤时》中的浩叹:真是“头白可期,而汗青无日”啊!

且说到了大阪之后,住进旅馆,其情确如魏三爷所言:我放在床头几上的名片不翼而飞—不过丢失的不只是名片,梁上君子连那瓶白兰地亦一并取去。次日黄昏游京都之寺町通食街,我本欲遵魏三爷所嘱,持另一瓶威士忌在手,以为认记。无奈同行的张大春坚持要替我将拿,后生小子礼敬之意甚坚,我亦不便强拒。一路走了几里,正渐感索然之际,忽听大春一声恶吼,那瓶威士忌遂为一名头染绿发、足登风火轮之少年撞落,当下粉碎淋漓。大春与之论理,争奈言语不通,相互咆哮一阵,也就悻悻然散去。魏三爷说的那张名片,自然也就杳如黄鹤了。倒是那一夜同大春至一风韵如醇醪的徐娘所开设的小酒肆吃京料理,纵饮剧谈,说起风水命理之学。不道此子亦读过《奇门遁甲术概要》,此书偏是魏三爷临行所赠者之一,刻正在我箧中,遂与大春讨论数刻,惜其涵泳不足,莫可深议,乃罢。

原以为魏三爷交代的任务就此泡汤,虽然事不关己,仍未免有些懊恼。就在旅馆狭仄的房间之中惆怅着,电话铃响了。甫一接听、愁眉乍展—居然是驹正春,劈头第一句话便是:“替你持酒的那年轻人是谁?”我告以是一位同团旅行的年轻作家。驹正春沉吟片刻,道:“险些误我大事。不过,这个团你不要跟了。我已查过,此团明日再回大阪,转赴伊豆。你向杂志社方面告个假,伊豆风吕就留待来兹罢。你随我先留大阪,再去东京会团,可否?”

驹正春并没有告诉我,之所以希望我脱队是否皆因大春之不可信,不过他却坦然说明:若非我在那家吃京料理的小酒肆中谈到《奇门遁甲术概要》里的一些修辞细节,他是不会再致电联络的。回想起来,我与大春所讨论的“天冲值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一段文字,正出自魏三爷那一天夹放名片的书页之间,说来不无凑巧—倒是驹正春及其门下耳目侦伺之严、网罗之密,殆如明末阉党之“缇骑”,恐怕便非机缘际会所能解释。试问:难道连小酒肆中那位年可四十、薄施脂粉、举止娴雅的中年美妇竟也会是伊贺忍者的眼线么?真叫人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关于旅行团所见所闻,我另有《神往神田—兼谈日本的酒》一文记之,在此不赘。然而驹正春邀我滞留大阪一日的事,却须在此随手一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