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9/43页)
万得福没等她吩咐完便挥手辞出,跟我说日子长得很,要吃“田翁”的饺子有的是机会,可是“该见的人还是先见一见的好”。正当我纳着闷:什么叫“日子长得很”?五号房的门又开启了。此室全然不同于之前的三间,里面极是敞阔,大约是一号房、二号房的十倍长宽,比之三号房也大了三五倍有余,同样是四壁无窗,仅靠着几处零零落落的小灯,以近乎萤囊般微弱的晕光照亮咫尺之内的范围,可以看出这是一间书房,四壁连架迄顶,都是书。这我才注意到:那些高高低低、似是任意放设的小灯都附有黑罩铁夹,夹置于一落又一落挤不进壁架的书堆顶端,其目的本不在照明—反而像是夜间公路地面上的猫眼反光板,仅在让人不至于撞翻那一落书而已。在书房的最深处,倒是有那么一盏台灯亮着,一人背向伏案,头颈肩背遮去了绝大部分的光线。万得福又压低嗓门道:“之前此地是个书店。一九四九年播迁之后,一直是咱们老漕帮的物业。一九六七年二月底大整肃,十之八九的书都给查封销毁了,出版的事业也不许做了。之后只零零星星、偷偷摸摸地印了李爷、孙爷和赵爷的三部书—”
“等一下!”这是我踏进“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亢奋,较之下午趴在那张破圆桌上写《城邦暴力团》前两个失败的开场时更觉惬意十分,我忍不住叫出来:“六七年二月‘国家安全会议’成立,之前不到一个月你们出版了陈秀美那本《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你说的大整肃和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白面书生’总算是‘想知道点儿什么’了—”万得福得意起来,不自觉地抬手抚熨几下一头很白的发丝,道,“这些个事要是没有关系,祖宗家门儿也不致沦落到这步田地啊!”
在我们这么交谈着的当儿,桌前那人影忽地转了过来,发梢轻扬、背光约略映显的脸庞轮廓泛着美丽的红晕。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颊边极柔极细的茸毛—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个身体的细节、一个零散的片段、—块小小拼图上的局部,我曾经粗暴地啄吻和吸吮过的位置。我和她几乎同时喊叫起来:
“红莲!”
“我不是红莲。”她已经在我失神愣立的当儿站起身,向我伸出一只意味着礼貌和距离的右手。我握住了,那只手和红莲的手一样温暖、一样绵软、一样滑腻,我再握紧一点,想索性把她整个人拽进怀里来。可是她不依,她也没有把手缩回去的意思,只像是早就猜想到我会有此一拽似的顽固抗拒着,且在同一刹那间递过来另一只手—在这只刻意显示的左手腕桡骨内侧的皮肤上,并没有那朵我曾长久谛视、狂烈啮咬的赭红色莲花。
“我是陈秀美—红莲的母亲。”她平静而温柔地说。
犹之乎急于躲避一种羞窘难堪处境的直觉所使然的那样,我匆忙且莽撞地甩脱陈秀美的右手、移开了视线,不期然却瞥见书桌上摊放着一本大约一尺多长、不及两尺宽、展开两页则占据了近乎半个桌面的布面精装画册,入眼的一幅图画上是两个裸身相拥的男女,采传教士姿态。男子歪顶着武士髻、膘肥肉厚,女子朱唇微启、星眼半闭,通体油胖白皙。奇的倒是在男子阳具处并无图形,而是一个“酉”字,字边散落了一圈银色粉末,近旁则放置着一枚大约是用来刮除银粉的壹圆镍币。
“得福!烦你跑一趟,去同三爷说,《肉笔浮世绘》解出来了,它不是一本寻常春宫,恐怕还是当年随着钱氏一族的工匠绘画东渡扶桑而流落出去的一套医谱,而且谱中另外藏着机关—
“依我推测,它只是半部,独有人形而无穴印,倘若再合上汪爷的‘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或恐正是钱、汪二位爷参详了大半辈子而未果的一部医道—其珍贵深奥更在《吕氏铜人簿》之上,甚至还是打通‘汪家医’和‘吕门医’两支绝学的关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