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18/21页)

那娘亲靠在军官的怀里,一时脸红心跳,不知他想做些什么。那爹爹气急败坏,大声道:「你……你要干啥?」那军官不理不睬,只将大弓瞄向了旷野,附耳说道:「来,妳要杀哪个,赶紧说一声,咱俩一齐下手。」那娘亲「啊」了一声,这才晓得对方要做什么了。

时在傍晚,日光隐褪,月色照耀,但见鞑靼惊慌逃命,背心都已暴露在射程之下,宛如待捕猎物。

强弓硬弩在手,敌人的性命全在自己的一念间,只是这些人与自己一般,个个有家室、有妻小、想必家乡也有人等着他们回去。这一箭射下,世上岂不有人要夜半啼哭了?心念于此,那娘亲俏脸惊白,玉指虽给弓弦勾得疼痛,却始终发不敢放箭。

海生大喊道:「娘!杀了他们!娘!」在儿子的呼喊中,平野上的胡虏渐渐远去,终于成了小小一点,再也瞧不到了,那娘亲终究心软,迟迟下不了手。那军官笑了笑,便将弓箭收了回来,道:「夫人,妳知道我生平最恨什么人?」那娘亲面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那军官淡然道:「我最恨百姓一脸的事不关己,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好似咱们武人生来就是屠夫,满手血腥。末将只想告诉妳,汝与吾一般为人,恻隐之心,并无二致。妳的心有多好,我便有多好,妳的手有多脏,我便有多脏。」说着靠向那女人的粉颊,轻声道:「夫人,您听清楚了么?」那军官生性风流,看他口唇贴近,几如亲吻一般,却要那爹爹如何不怒?忙挡到妻子面前,咬牙喘息:「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可否示之一二?」百姓要告状了,看这批朝廷武官不比盗匪,个个有名有姓,便一条调戏民女的大罪,也能杀掉他们的头。那军官却也不怕,坦然道:「要抄我的名字么?来,这是在下的令牌,官职品秩都在上头。」那爹爹低头去看,只见那军官递来一块篆字铁牌,上书「燕山左卫副指挥使.八品白璧暇」,那爹爹哼了一声,把名字暗暗记下了,忙扶起妻子,道:「妳没事吧?」那娘亲双腮潮红,道:「我……我很好……」说话间又朝那军官瞧了一眼,竟显出了几分羞怯。

这白璧暇约莫三十出头年纪,风流爽飒,样貌也甚英俊,自有其折人气度。眼看他走到近处,那春风想起长城的那段缺口,心里有些担忧,忙道:「大人……长城那段破了个大洞,可否请您……请您报上朝廷,差人过来修补?」白璧暇微笑道:「我看不必了吧。」全家人都咦了一声,春风茫然道:「为……为什么不派人修补?可是没钱么?」白璧暇遥望长城,道:「姑娘,妳想当『孟姜女』么?」孟姜女大名一出,浙雨春风面面相觑,竟都哑口无言了。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姑娘,妳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什么秦始皇,我看长城那段缺口……不如就留着吧。」春风呆若木鸡,迟迟答不上话,却听浙雨低声道:「大人,那……那些鞑子呢?他们还会从缺口进关来么?」白璧暇淡然道:「抱歉了,这不关我的事。」浙雨茫然道:「不……不关你的事?为什么?」白璧暇笑了一笑,道:「我要调走了。」这白璧暇作风特异,与寻常武官颇为不同。他交代了几句话,便四下巡视,眼见附近倒了辆大车,便命人将之扶正,另又取出了伤药,让海生碧潮擦抹。那娘亲则从车里抱出了女婴,看她兀自熟睡不醒,想来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众人各忙各的,那爹爹什么也不顾,只管去找那张海图,就怕给风吹跑了。那娘亲叹了口气,瞧了瞧那白璧暇,又朝丈夫看了一眼,神思不属间,忽道:「对了,老二呢?」此番生出这许多风波,全是给老二害的,他藏起了过关文碟,逼得爹娘行险出关,方纔遇上了蛮匪,只是他也将功折罪了,竟与鞑靼大打出手,颇见英勇。想起二儿子给丈夫打断了手,那娘亲有些担忧,便喊道:「子敬!你在哪儿?」二儿子终于有名字了,浙雨春风、海生碧潮,原来老二名叫「子敬」,那娘亲正要去找,却听春风道:「娘,二弟在那儿。」

月光下王旗飘扬,众人转头去看,但见旗下掘了一只深坑,坑旁平躺一名老卒,身边则蹲了一名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全家人围拢过去,却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忙拉住一名兵卒,道:「军爷,这名老先生姓什么?可以跟我们说么?」那兵卒摇头道:「抱歉了,我也不认得他。」浙雨微微一愣:「你……你也不认得?怎会如此?」白璧暇缓缓走上,道:「这人不是我的部属,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愣:「前朝将领?」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永乐朝。」永乐王朝,这老卒正是永乐大帝的旧部。闻得此言,众人情不自禁抬起头来,遥望远方的「天寿山」。那娘亲呆了半晌,低声又问:「这……这老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子伤的?」白璧暇道:「不是,他原本就有病。」那春风皱眉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过来此地,是为了等死。」全家人吃惊不已,面面相觑。白璧暇伸出手来,朝旷野四方去指,众人顺着他的指端去望,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数以千计。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点了点头,口中却未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