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5/8页)

果然他也牵着她。

掌心里的温暖随之变成扎手的芒刺,令霖霖猝然地将手一抽。

高彦飞低头,看见她冷冷地将手抽走,一时愣了愣,暗自将满是汗的手攥起,只觉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

“霖霖小姐——”前方传来老于焦急的呼喊声。

“老于来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扬声回应,“我们在这里!”

警报声越来越急,飞机轰鸣声隐约可闻。

却听身后一声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

“敏敏!”高彦飞慌忙将她扶起,紧紧将她揽在臂弯。

“谁要你管!”敏言疼得脸色煞白,莫名地冲高彦飞发了怒,一掌将他推开。

“让彦飞背你,你这样走不动。”霖霖回身来扶她,想扶她到高彦飞背上,却也被她重重推开。敏言倔强地挣扎着站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晃,跌入高彦飞的怀抱。这次他再不许她挣脱,不管不顾地将她横抱起来,眼里满是怜惜,“敏敏,别再这样逞强!”

他叫她敏敏。

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贯称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

霖霖看着他,忘了收回搀扶的手臂。

老于赶过来,二话不说从高彦飞手里接过敏言。

高彦飞这才转头寻霖霖,却见她头也不回,径自而去,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一天天的轰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如重庆深冬终日不散的云层沉沉压着,让人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与之相反,家中却是四处布置一新,满目琳琅,为平安夜舞会准备的白色刺绣桌布、银花缠枝烛台、水晶玻璃杯……全都准备妥当,钢琴也移了出来搁在客厅一隅,地板上已打上光亮的硬蜡,漆色鉴人。

老于从山上拖了棵一人多高的柏树,放置在客厅扶梯旁,由母亲亲手打扮成缤纷的圣诞树。乍一看去,仿佛回到战前香港家中,甚至是幼年茗谷华宅那一番衣香鬓影的光景。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没这样隆重过,父亲辞世三年来,家里还是第一次张灯结彩。

到底还是有一个人能劝动母亲固执的心,从她心上拂去结了三年的霜,让她重新站到阳光下来,看一看这世界仍是美好的。哪怕战火纷飞,山河浴血,哪怕父亲的身影已不在,哪怕许多人已埋骨黄沙……更多活下来的人还有更漫长的岁月要走下去。

霖霖站在窗前,轻轻地叹了口气,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

岁寒时节,呵气成霜,连日来心绪低迷,平安夜的舞会就在明日,却仍提不起半分兴头。只是为了母亲,无论如何都要打起精神,把这舞会办得热热闹闹。

窗上的花环用丝带编扎而成,嵌着“Merry Christmas”,却被不识英文的仆人挂倒了。霖霖踮起脚尖试了试,够不着花环,便站到一把椅子上,将花环取下。

当啷一声,丝带上系的铃铛掉了下去。

“我来。”

霖霖低头,见高彦飞快步过来,捡起铃铛,仰头递上来,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

霖霖一看他,他又局促起来,错开目光不看她,现出腼腆的笑容。

霖霖默不作声地接过铃铛系好,将花环挂了上去,轻盈地跳下椅子。

他伸手扶她,却迟了一拍,她已稳稳站在地上。

这下子弄巧成拙,他袖口扣子擦过她鬓发,挂住了一缕发丝。霖霖哎呀一声痛呼,高彦飞也傻了眼,尴尬地举着胳膊,一动不敢动。两人身体贴得太近,她半身都像是偎进他臂弯,无意间构成了个暧昧姿势,令高彦飞面红耳赤。

“你还愣什么,快帮我解开头发呀!”霖霖嗔怒。

高彦飞手忙脚乱地去解那缠上袖扣的头发,她偏过头来配合,脸颊时不时与他手背相贴,那温热肌肤不知为何竟格外烫人。他屏着急如乱鼓的心跳,偷眼觑她。那一缕青丝拂在脸颊,肌肤透出粉光,耳垂小巧如珠,少女的清新发香阵阵袭人……

念卿从楼上下来,一抬眼便看见客厅窗下的这一幕。

敏言跟在她身侧,手里牵着慧行,不出声地看着那两人。

“咳。”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轻轻咳嗽一声。

霖霖一慌,忍痛扯断发丝,将窘迫的高彦飞推到一旁。

高彦飞更是尴尬,所幸此时传来汽车喇叭声,院外爬满藤蔓的铁花门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