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错(第5/11页)
他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井壁上尸衣般的青苔,好像接近了沉潜在水底的幽光……在他身躯砸碎冷冷水面的同时,随着破冰般溅起水花的轰响,这些被拉长放慢的幻象也碎裂成了虚空中的粉末……
(四)
端华是被自己的呛咳和惨叫吓醒过来的,睁开眼的同时,他的双手还保持着一个可笑的姿态在空中舞动着。他定一下神,眨一眨眼,猛然坐起身来——由于动作过猛,背后骨节都发出“咔嚓”一声哀鸣。
他坐在云烟障地一般的草丛中,身下的蔓草被压倒一片,倒像他在其中摸爬滚打了一番。他心烦意乱地伸手扒了半晌,带着泥土气的枯叶碎梢从蓬乱红发间簌簌而落——从头到脚,他身上可是未曾浸染一点水迹。
前方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牵衣藤蔓将来人阻了一阻,惊讶的女性声音随即传了过来:“你是谁?在我家院子里干什么?”
端华几乎惊跳起身,而晚春浓酽的生命力仿佛一瞬间在废园中复活过来,鸣虫的长吟、飞鸟的振翅、风掠过屏障般的春草、远远街市传来叫卖声……像乍然开放的花喷涌出所有色与香,将端华强硬地拉回了现实之中。
分开乱草走来的,是位年约三旬的妇人。烟褐与莲紫色系的衣裙像渐渐凝聚的夜色,衬得肌肤皎洁匀净。眼尾和唇角细小的纹路显出些许时光痕迹,但天然端丽的眉目姿容弥补了那一点点遗憾。
端华就像只顶着触目红毛的小鸟,团在草丛中挂着满身败叶和她对望。妇人看清了他的年纪,还是相同的疑问,语气却放缓了好些,“……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她走近打量着他的模样,再次皱起了眉,“你是摔倒了吗?有没有受伤?”没等端华回答,她已经半蹲着抬起他的小脸,细细端详有无伤口。
被她温柔的注视弄得红了脸,端华前言不搭后语地诉说着:“是,是姐妹俩带我进来的……她们拜托我帮忙找东西,她们生得特别漂亮……”
他四下乱瞟着想找点凭证,可那颐指气使又莫名心狠的姐妹、半是废弃却深不可测的小井,都像荒诞梦境中的逼真细节,随着意识的清醒飘散无踪。记忆中那口井所在的方位,只有一支箭矢斜斜插进地面,箭尾的白翎和月色初度的草尖一同随风轻摆。
端华很想向这位态度亲切的美人好好解释,可那一团迷雾的前因后果要怎么解释得清?他呆了半晌终于叹口气,放弃地随口胡诌:“我在外头射箭玩,不小心射进了你家院子,就进来想找回我的箭……”
“是怎么进来的?”
“跳、跳墙?”已经编了开头,端华只好冒着汗继续往下编,好在这娴静妇人也没再往下追问,微笑着将他扶了起来,替他掸着身上的尘土草屑,“小孩子就是顽皮,一支箭而已,也值得翻墙爬树这么危险?”
端华摆出自认为最可爱的表情傻笑着,蹭过去拔起了入土几寸的箭支。他留意细看周遭地面,还是只有缭乱植物和零星几块碎石。
“明明有一口井在这里啊……”端华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不抱希望地转过了身。
短暂的静谧像绸缎柔滑地漫延开来,妇人双手交握在茶末色的窄袖下,白晰如云石的脸上浮起一个困惑的浅笑,“……你在说什么?”
端华只觉得像被当场抓到说谎,只得胡乱向身侧一指,“这儿好像有口井,可能是我看错了?”
妇人轻笑了出来,“自然是看错了,这旧园子已经好久……”她的话语突然截断,冰凉得出乎意料的手指一把扣住了端华的手腕。
“……这是什么?你怎么戴着这个?”她第一次失去了闲适的仪态,黑沉沉的眼睛紧盯住了端华手腕上的金镯,声音也不自主地摇颤起来。
端华被吓得不轻,他直瞪着自己被举高的手臂,喘了口气才说出话:“是我家里人给我买的呀!我才戴了没几天……”
暗金錾花的双兽头上,宝石镶嵌的眼珠带出针尖般纤微的反光,在端华细细的手腕上摇摇荡荡。妇人那绷紧的神情一点点平复下来,水汽却随之濡湿了双眼。她连忙放开了端华的手,掩饰地用袖缘轻遮住眼角,只是声音已经染上了欲言又止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