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卧病榻定计消隐患,知天命爱女托姜维(第6/7页)
诸葛亮的心像酿了酸甜掺杂的酒液,温馨、亲昵、愁苦、无奈都堆积在胸口,浪潮般一波连着一波地冲涤开他紧封的心事。
那只笋尖般细嫩的小手匍在他的胸膛上,他在幻想中握着了那只手,用心地、牢牢地,再也不肯松开。
夜风溜进了营帐,吹得那烛火扑闪不定,刹那,把一切幻觉都破灭了。浅笑的梨涡,顽皮的笑声,细嫩的小手,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叹息着半躺了下去,烛光在他清澈的眼睛中慢慢沉淀。
他盯着那烛火出了回神,静静地问:“太后赐给你的玉佩带在身上吗?”
姜维刷地红了脸,他迟迟疑疑地说:“在的……”手向腰间的革囊里一探,掏出巴掌大的白玉莲,恭敬地送到诸葛亮眼前。
诸葛亮瞅着那绣了并蒂莲的革囊:“这是果儿送你的么?”
“是……”姜维的声音低得像是要渗入了土里。
诸葛亮接过玉佩,玉浸着暖暖的湿意,仿佛由许多滴眼泪凝成,他细细地看了看:“莲子怜子,唉,太后的良苦用心啊!”他凝重地摇了摇头,“不要因为她是诸葛亮的女儿,而且太后懿旨赐婚,你就必须负担,明白吗?”
姜维听着这些肺腑之言,又是感伤又是激动,竟不知道说什么。
诸葛亮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问道:“伯约,你喜欢她吗?”
姜维的脸更红了:“是……”
“我要听真心话!”
“是真心话!”姜维微抬起头,很肯定地说。
诸葛亮轻轻一笑,他像是很满足于这个答案,又像是浅浅地沉溺在一种伤感的情绪里。他长长叹了口气,将玉佩还给了姜维:“伯约,若是她能活下去,便好好待她;若是不能,我也不会责备你!”
这样的嘱托有着令人心碎的悲,姜维几乎泪下,喑哑嗓子说:“丞相,我……”
诸葛亮柔和地笑了:“不要说了,我倒还要谢你,果儿若真能遂了意,我这个做父亲的当能含笑于九泉!”
那轻轻的话语里透露出末世的意味,姜维忙强笑道:“丞相不要这样说,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
诸葛亮微微偏过头:“我知道,是真的不多了……”
姜维很是难过,他压下自己的感伤,固执地坚持道:“丞相好生将息,少些劳苦少些忧思,总会好起来的!”
诸葛亮摇头叹息:“你这个人啊,竟是比我还执着……”他盯着姜维的眼睛,一字字极是认真地说,“伯约,你虽然才干雅量,谋阵得法,却少了机权应变。若你能学到文伟之宽济敏惠,公琰之温煦公正,兼此二人长处,纵然立于喧嚣之中,何能被尘垢而丧身名?”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滚烫得暖心,姜维既感动又怅惋,在心底反复回味,越品越觉得道理真髓。那每个字都似从自己的血液里挖出来,他原来被这个人看透了、看穿了。
“记得吧,对己求全责备,对人宽容待下,我们做不到事事完备,却可以让自己问心无愧!”
姜维不知道怎么表达此刻纷乱的思想,或许应该说些壮志凌云的豪言,或许应该流涕三叹地倾诉感激,或许应该简单明了地陈述他的坚持。可他不知道说什么,世间的语言太苍白,无力承载厚重的感情,言语永远比思想滞后。
“记下了。”他最后只说了三个字,虽然短暂却很诚恳。
“先生。”修远掀开帡幪走了进来,背后迤逦跟来一个人,竟然是行踪不定的赵直。
诸葛亮看着赵直笑起来:“元公,你可真难请啊,纵然身处军营中,却如鬼魅出行。昔日东方朔自嘲大隐隐于朝,你可是比他还厉害,此为何隐耶?”
赵直哭笑不得:“诸葛亮,兀自病成这样,嘴还不饶人,你刻薄得太可恨了!”
诸葛亮不介意赵直的狂狷,他喜欢这个不恭顺不谄媚的赵直,甚至说,他很喜欢和赵直彼此斗嘴挖苦。
他软软地抬起手,请了赵直在榻边安坐:“元公近日都在忙什么?”
“无他,观星占梦耳。”
“元公看到什么?”
“北辰暗淡,星月无光。”赵直一字一顿地说,目光清冽。
诸葛亮良久沉默,清瘦的面上漾开凄楚的笑,他费力地转过脸,黯然的目光逼向赵直的眼睛:“元公,你是在躲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