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见证之年代(第3/43页)

倘非夏季而是冬季,则家庭妇女们就彼此串门儿。串门儿是她们冬季里的社交方式。自然,往往也都带着针线活儿。常有这样的事儿——张家的女人,腋下夹着没做成的一卷棉袄片儿或棉裤片儿去到李家。如果李家的女人也正做着同样的活儿,立刻让出一半儿炕面。于是两个女人相向而坐,一边各做各的,一边聊家常,聊她们少女时期的往事和家世。倘李家的女人没什么活儿可做,也会热情地腾出炕面,情愿帮着张家的女人做。

所以,张家丈夫的鞋底儿是李家女人帮着纳完的,李家儿女的衣服是张家女人帮着做成的,乃不足为奇的寻常之事。

倘同院女人们关系相处得不睦,或某一户的女人与别家的女人关系紧张,那么聊天和串门儿便由本院转移到别的院去了。可叫作交际的“外向型发展”。

所以,20世纪50年代男人们训斥自己的女人或私议别人家女人的一句话往往是——“就生了一张嘴两条腿,串遍了街!”

倘在同一条街上也知音难寻,那么她们便向别的街去寻。

由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是极方便的事。往往从本院或邻院的什么地方,比如矮墙的豁口处,比如两间房子的夹隙外,就可以穿行到前一条街或后一条街的某个院子里。哈尔滨叫“钻院儿”。

家庭妇女们喜欢聊天和串门儿,实在是人渴望彼此交流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除了这一传统的交流方式,她们当年再没有另外的什么交流方式。她们的真性情,通过此方式呈现和舒展。如果连这一种方式也遭硬性地禁止,她们作为女人的生气也就迅速地萎靡了。

上午11点左右,她们又都回到了各自家里。丈夫虽不在家,儿女们还要吃午饭呢。

下午,她们可小睡一会儿。

下午的聊天和串门儿,是不时看表的,必得在4点半以前结束。

6点钟左右,丈夫下班回家了。他进门片刻,喝杯水,吸支烟,饭菜就上齐在桌上了。出色的妻子,无论做什么饭菜,时间是掐算得极准确的。

如果饭桌上有馒头、白米粥,照例首先由丈夫、老人和小儿女分享。有剩下的,有她的份儿;不多,自然没她的份儿。

没她的份儿她也早就习惯了。因为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儿媳。她自己的意识里,承认自己是家庭中最不重要的成员。吃穿方面,无论与谁比,她自己往后排永远是合情合理的。

晚上7点钟左右,她开始为丈夫、儿女和老人烧洗脚水。

如果家里有收音机,丈夫往往一边吸烟一边听着,等着洗脚水端到脚前。而上学的长子长女,必在埋头写作业。

无论夏天还是冬天,8点半后,一般人家准拉窗帘了。

夏天,男人们吃罢晚饭也喜欢坐在院子里聊一会儿天,或下一盘棋,但绝不会聚到很晚。冬天,若非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男人们是不太串门儿的。

9点,十之八九的人家皆熄灯。有的人家睡得更早,往往8点多就熄灯。

没电视的年代有一个好处——无论大人孩子,睡眠都较充足。

20世纪50年代,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可以说大多数平民家庭都没有。谁家有,也是老旧的,只能听一两个台。记得我家住的那条街上有人家买了一台八十几元的国产名牌收音机,一时几乎轰动整条街……

当丈夫和儿女们发出鼾声,家庭妇女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她们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过着内容完全相似的日子。直至发白了,脸皱了,在不知不觉中老了。

她们当然也是爱美的。她们往头上抹的叫“头油”,往脸上搽的叫“雪花膏”,润手的叫“蛤蜊油”——两片蛤蜊壳扣装的某种油脂,8分钱。而这三样,对她们而言是奢侈品,加起来一元钱左右。就算如此廉价的东西,有的女人一辈子也没用过几次。

平素她们洗发用碱水,洗脸用肥皂,手上的皮肤干裂了,涂点儿豆油。过春节了,才舍得预先买块香皂用。

她们也很少穿新衣服。新衣服毕竟是会有一两件的。比如结婚时穿过的,但婚后不久可能就叠起来压在箱底了。有人家的箱底,甚至压着她们当年穿过的旗袍。某个日子,往往是夏季的好天气晒箱底的时候,她会一高兴心血来潮地穿上,在院子里招摇一番。那旗袍当然已瘦了,穿着不合体了。同院的女人们就围拢了观赏、赞叹或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