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盐铁争誉 第六章廷议折辩(第5/8页)
婴齐见到好久不见的妻子,心底一阵温热,忍不住唤了一声,绯儿,你还好罢。
这句话尤其是废话,身居缧绁之中,还怎么好得起来?
桑绯双目噙泪,也回望丈夫,她的神情复杂,有伤心、关切、痛苦、牵念,似乎还有一丝局促和不安。婴齐垂下头去,心里颇为自责,自己以前对妻子太缺少关心,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然而幸好还可以陪着她一起奔赴黄泉,也算是有点欣慰。但愿人的灵魂真能通往另外一个世界,那他还有机会再次和她做伴。他心里柔肠百转,又一转念,如果在那个世界能见到刘丽都和妸君呢?还会不会像在这个世界一样慕恋她们?这又何必呢,慕恋一世就当足够,难道还要搭上在地府的时间罢?何况在那个世界,她们也有她们自己的爱人,沈武和丁外人也在那里,自己何必再次自寻烦恼?他应该好好对他的妻子。
他正想着,忽听见堂上王忻道,桑迁,你身犯大逆,还有什么话说?
桑迁道,臣诚知有罪,然并非身犯大逆,只是身为大逆者家属,应当连坐而已。
一座皆惊。座中官吏都有些鄙夷,这桑弘羊的儿子也太没骨气了,既然
家破到了这份上,还辩解什么?况且大逆者腰斩,连坐者斩首弃市,反正都得死,又何必哓哓争辩?难道仅仅畏惧腰斩比斩首死得更痛苦一些吗?
婴齐起先也是一愣,但脑子一转,随即又觉得豁然,大概桑迁想救侯史吴一条命罢。如果桑迁是谋反大逆,那么侯史吴就是窝藏隐匿大逆罪犯,罪在不赦,但是如果桑迁仅仅是大逆者的随从,侯史吴就只算窝藏从犯,罪行就轻得多,顶多做几年刑徒又释放了。
阎乐成道,大胆反贼桑迁,还敢狡辩。
桑迁对着王忻说,臣不敢狡辩,请大夫君明鉴。臣父被盖主诖误,陷入谋反大逆,臣则从未参与,而且早就出门游历在外。当时臣去安邑县拜访侯史吴君的时候,谋反之事还没发生,怎么能说臣也是谋反呢?
阎乐成冷笑道,据桑弘羊和燕王、盖主的往来书信,谋反早在今年年初就有蓄谋,你那时总还在家罢?怎么会不知。
桑迁道,臣和臣父素来政见不合,故臣父从不跟我商量政事,因为臣父知道臣经常和他意见相左。
哦,阎乐成哼了一声,你倒会狡辩。他沉默了一下,突然缓和了语气,温言问道,你平日所治何经?
一座人的人都有点不解,不知道阎乐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桑迁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迟疑道,臣曾从后苍师治《诗经》。
阎乐成将身体向后仰过去,语气慢条斯理。哦,既治经术,应当更明白事理,比一般百姓家的凡夫俗子更聪明睿智才对。你当日见桑弘羊倒行逆施,早该依据经术谏争。可是你却没有那样做,真是枉治经术多年。这不跟谋反差不多吗?要知道,学习经术本是为了更明白忠孝大义的道理,难道皇帝陛下尊崇儒术,仅仅是为了让你们寻章摘句,而不是为了让你们以儒术教化天下的吗?古人云:“能事其父者,乃可以事君。”你明知父亲陷入大逆不道的迷途而不加劝止,是谓不孝;听任父亲犯逆而不告发,是谓不忠。不忠不孝,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你还是老老实实认罪罢,免得皮肉受苦。
两边的官吏听阎乐成这样滔滔不绝,都不由自主地点头。婴齐大惊,阎乐成这老竖子果然日益长进,如此善于深文罗织,差不多可以和当年的酷吏张汤、杜周比肩了。
邴吉虽然觉得阎乐成的话也不好辩驳,但心中终究有些不忍,道,不知道谏争,也未必就支持谋反,廷尉监君所引为哪条律令?
阎乐成道,长史君,律令有“不知而为”和“故为”的区别,后者罪加一
等。罪犯桑迁不知经术而不知谏争倒也罢了,既知经术却不肯谏争,那就相当于律令的“故为”,应当罪加一等,判处腰斩。当年营陵侯刘泽谋反,他的相、内史皆被侍御史劾奏,说二人皆习经术,却不知匡辅主君,致陷主君于大辟,与身自谋反无异,全部判处腰斩。臣以为桑迁的情况可以和此案作比。
邴吉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乐成君所引案例明白,仆奉教了。他再不忍心,也不敢多嘴,免得一个不慎,把自己牵连进去,到时只怕大将军也不会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