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后城头草色新(第7/53页)
登上“平安”轮之前,李鸿章签署了一封联名电报。这是一个呈给慈禧的奏折,在奏折上签名的官员包括了在《东南互保章程》上签名的所有南方大员: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闽浙总督许应揆、四川总督奎俊、福州将军善联、大理寺卿盛宣怀、浙江巡抚刘树棠、安徽巡抚王之春。同时,北方的山东巡抚袁世凯和陕西巡抚端方也在奏折上签了名。奏折实际上是向朝廷提出了四点政治要求,口气之强硬明确,与和平时官样文章的风格迥然不同:
一、请明降谕旨,饬各省将军督抚仍照约保护各省洋商教士,以示虽已开战,其不与战事者皆为国家所保护。益彰圣明如天之仁。且中国官员商民在外国者尤多,保全尤广。
二、请明降谕旨,将德使被戕事切实惋惜,并致国书于德王,以便别国排解,并请致英、法两国,以见中国意在敦睦,一视同仁。
三、请明降谕旨,饬顺天府尹、直隶总督,查明除因战事外,此次匪乱被害之洋人教士等,所有损失人命财产,开具清单,请旨抚恤,以示朝廷不肯延及无辜之恩义。不待外人启口,将来所省极多。
四、请明降谕旨,饬直隶境内督抚统兵大员,如有乱匪乱兵,实系扰害良民,焚杀劫掠,饬其相机力办,一面奏闻。从来安内乃可攘外,必先令京畿安谧,民心乃固,必先纪律严肃,兵气乃扬。
(《清季外交史料》卷143,第17~18页。)
令帝国南方诸位大臣想不到的是,当他们的奏折拟好之时,载漪正在京城里指挥着帝国政府的官军投入了对东交民巷的围攻。
“平安”轮顺珠江而下。李鸿章一直坐在甲板上的藤椅中,轮船路过虎门炮台的时候他长久地望着。“平安”
号当天到达香港,码头上有盛大的仪仗队奏乐和礼炮鸣放17响,李鸿章登陆后立刻拜会了各国驻香港的领事和香港总督卜力。
李鸿章和卜力的会见是一次机密的对话。也许正是他需要这样的对话而有意在香港登陆。这次对话充分暴露了包括李鸿章在内的几乎所有汉族大臣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一个矛盾。这一矛盾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但是从来没有消失过。它由忠诚和背叛两个水火不容的词汇撞击而成的,里面埋伏着一个巨大的野心——这是大清帝国中拥有了充分权力和实力的汉族大员深藏于心的一种野心。这一野心在满族人占据了帝国的紫禁城的那一瞬间便开始萌芽,历经二百多年的风雨已是逐渐粗壮。尽管满人入关掌握政权之后,汉族男人留起了辫子,向满族的皇帝高呼万寿无疆;尽管大清历代皇帝最警惕的就是汉人的颠覆企图,汉人稍有一丝不轨定会株连九族;尽管数百年间作为统治阶层的满族人几乎被汉人同化,并且毫不走样地尊奉着汉文化的一切传统,但是汉人那种被他人统治的感觉近三百年间不曾有一刻消失。除了义和团之外,大清帝国历史上发生的所有反政府的起义或骚乱,无一例外地都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帜,这并不是因为汉人如何留恋那个在景山吊死的崇祯皇帝——皇帝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标志着大明灭亡的崇祯皇帝是一个汉人——这是一个民族正常情绪的一部份,是流淌在世代繁衍的民族血液之中的本能。无论一个汉人在满清帝国的政权机构中做了多大的官,这种与血液融合在一起的本能无论如何也是挥之不去的。特别在他对满人的帝国感到痛苦和失望的时候,首先涌上心头的念头必是:我是一个汉人。
汉人孙中山,一个正在被大清帝国通缉的“叛逆者”,他提出的革命口号便是:“驱除靼虏”。在汉语中,“鞑靼”一词的指向非常明确。孙中山提出的“驱逐靼虏”的口号,一直使用到大清帝国最终被他领导的国民革命运动推翻为止。
卜力首先向李鸿章提出的一个人名,就是孙中山。
就在“平安”号在广州码头拉响汽笛的时候,孙中山的一个企图推翻大清帝国的计划正在积极的实施当中。在这个计划中,居然有李鸿章的名字。孙中山对李鸿章抱有极大的希望,这不但因为李鸿章也是一个汉人。更重要的是,李鸿章这个汉族大员有这个实力并“可能有这个愿望”。孙中山与李鸿章取得联系时得到了香港总督英国人卜力的“鼎力相助”。当孙中山的联系人把值此北方大乱朝廷危急的时候宣布"两广独立"的想法向李鸿章说明之后,李鸿章这个担负着维护帝国南方政权稳定的朝廷命臣,既没有把孙中山的联络人砍了头,也没有把他们的谋反禀告给朝廷,他只是半闭着眼睛“颌之”——这是一个含义模糊的动作,也许只有帝国官场上的重臣大员才会有如此傲慢而又含蓄的动作。孙中山也许没有被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