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透明的血肉之躯(第3/8页)
“你们知道我为谁致哀吗?”表哥喝下一大口酒问道。
父亲抢着说:“梅子姨妈,楚姨父,还有鸿雁小妹。”
如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士安点点头说:“述义说得对,也不全对。以前我一心想替亲人报仇,现在则要添上更多人的名字。”
父亲心里格登一跳,期盼着表哥往下说。士安眉毛拧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本来我以为见不到你们了。我们军校生被派往前线实习,可是就在半个多月前,我们那支部队被敌人打垮了,两千多人还剩下几百人。”
表哥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抹抹嘴说:“述义,你认识那个不爱说话的矮个子男生,身上有刺青的,他叫许博陵……一颗炮弹飞来,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两颗泪珠落在桌子上,“啪啪”地溅开来,像两粒爆炸的弹丸。
父亲的心直往下沉,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表哥哭。
这时又一队游行队伍经过,是一群学生,他们摇动标语,情绪激昂口号震天:“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收复失地!”“宁死不做亡国奴!”
直到队伍走远,士安才继续说道:“想当初,我们也跟这些爱国学生一样,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救国救亡投笔从戎。可是经过这场血战,冷酷的现实像冰山一样把那些空洞的口号撞得粉碎!”
父亲还是不明白:无论如何,中国人打了胜仗总是事实啊!表哥是不是神经受到刺激,被同学的牺牲吓破了胆?也许是烈酒在血管中燃烧的缘故,士安的脸更红了,他说:“给你们讲些故事吧。述义,你将来总要长大,也许会跟我一样走上血火战场。但是你记住,光有热血和冲动是换不来抗战胜利的。”
3
原来那天夜里他睡着之后,吊脚楼里的五男一女赶早班轮船去了设在铜梁的中央军校第二分校。经过简单笔试和面试,男生如愿进入了步科一大队学习,女生罗霞则被分在通讯科。他们都是后来被称为“抗战精英”的黄埔十六期士官生。
中央军校经过多次迁徙来到大后方之后,连教室和营房都是临时搭建的草棚,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但是从全国各地赶来投军的爱国学生和青年依然络绎不绝。表哥说:“那时候早出操,晚学习,白天上军事课,半夜还要突击拉练。每天两顿红薯饭,平均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但是生活再艰苦也没人叫苦叫累。‘五四’以来,青年的觉醒就是民族的觉醒,抗战救国已是我们的人生信念。生命随时都可以牺牲,吃点苦算什么呢?”
士安天真地认为,黄埔的同学都是民族精英,都是救国救亡的栋梁。若是成千上万的黄埔同学团结一心奔赴战场,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通往胜利的脚步。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秋天,日军登陆广西钦州湾,封锁中国沿海最后一个出海口,直接威胁重庆大后方的安全。鉴于局势严重,大本营决定发起桂南会战。二分校接到命令,同学们立即背起背包,肩扛“汉阳造”奔赴广西前线。当满载学员的江轮徐徐开动时,士安立刻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些熟悉的身影,也就是说有些同学并没有参加行动。这个发现令他很纳闷。军令如山倒,难道还有比上前线更重要的任务吗?
很快大家便传开了,那些批准留守后方的同学个个都有来头。比如那个姓柳的胖子并不姓柳,其实是那个常常在公开场合和报纸上大谈全民抗战的某省主席的公子。志豪恨恨地说:“这班权贵子弟根本就是来中央军校镀金的。”河马也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这些人将来还不是去接替他们老子作威作福?”
这一夜河面上的风很大,像刀子一样割人,把热血青年的心也刮得透凉。
学员抵达战区即受到隆重欢迎,连李长官、白长官都来驻地讲话,勉励学员发扬革命传统,不辜负“黄埔军人”的光荣称号。会场气氛虽然热烈,但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传言也在学员中间流传:据说一些人已经事先选定了实习单位。士安不太明白,实习就是实习,有什么好挑挑拣拣的?难道打日本还要分等级吗?但是精明的河马很快打探到详情,原来一些学员用钱买通校部,比如二大队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张同学就得意洋洋地夸耀说,其父向校部和大队教官分别送上了一些“意思”,他就变成战区参谋部的助理作战参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