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1/24页)

游击队是半夜回到李家窑的。村里的狗汪汪叫着,十几匹马急匆匆钻进村里。炕上的翠儿被马蹄声惊醒,一激灵坐起来。她不由得捂着前胸,看向插好的房门。不知因何,她暗自数着有多少匹马跑过,显然少了很多。她没法再睡,不知在怕什么,一晚上都在犹豫要不要拔掉门闩,可一直等到有根醒过来,也没人走近这院子。

晨光洒进了窗,推开门,鸡群在院里啄来啄去,空中有翠儿熟悉的味道。她拉开门走出去,见路上有两行隐隐的血迹。一个游击队员拎着枪飞奔过去,脸上结满黑红的血痂。翠儿循着血迹走去,她不需要壮胆,她想走去这血迹的源头,或是终点,那都是她的起点。

血迹一直伸到一个院子里。门虚掩着,翠儿正要推进去,刘嫂却端着盆水跨出来。她的前襟沾满污血,眼袋上托着满是血丝的眼,那一盆水又黑又红。见她来了,刘嫂咦了一声,像是害怕一样朝后看了眼。她推出翠儿,略慌张地拉上门说:“李二狗死了,被鬼子打死了。”

翠儿张着嘴愣了,不知该说啥,就看了眼那门槛,上面沾了好几道血。

“一共死了八个,抬回来三个。”刘嫂又说。

“李二狗呢?”翠儿望向门的缝隙。

“没抢回来,他被从马上打下来,几条狼狗咬碎了。”刘嫂拉着她走了几步,“他是队长,死了之后副队长就是队长,就是那个刀疤脸儿,可是他受了伤,十天半月好不了。”

“那,俺能干点啥?”翠儿淡淡地说。刘嫂擦了擦眼,眯着眼对她说:“你有孩子呢……”

“不碍事,没爹的孩子长得快,给点吃喝,有根已经自个能对付了。”

“那就伙着大家做做饭,洗洗衣服,掰掰玉米棒子吧……其它就没啥事了,除非男人们找你有事,也就真没啥事了。”

刘嫂后半句让翠儿一吓,却把她吓笑了:“刘嫂,啥事……又怎大不了的?你说是不?”

“就是,你要心宽,没啥事大不了的,还有啥比孩子娘的好好活着事儿大?”刘嫂也笑了。

下兜齿说,李家窑游击队几十号人和另一支国民党剩下的游击队合起来,要打一个排的鬼子埋伏,可埋的炸药没炸,游击队一顿乱枪,打死几个鬼子,可鬼子一通枪打过去,就干掉他们十几个。两支游击队分开跑,鬼子见李二狗骑着东洋马,疯了一样追这边儿。李二狗被一枪打下马,追上来几只狼狗,把他活活撕烂了。游击队一路奔命,好歹逃了。几个头儿非死即伤,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村了。

翠儿对这些故事并不在意,这和她没甚关系。只是那个李二狗,她还没记下他的模样,就这么给狗吃了,这叫什么事儿呢?翠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喟叹,如果他没死,会不会在半夜推开那扇门,会不会又爬上那宽阔的炕,会不会又火辣辣占据着她的夜晚?翠儿常乱七八糟地想,遗憾里觉到凄凉,也不知这样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纵是有这么大的事,李家窑并无板子村那样的紧张,鬼子不来光顾,伪军也不见踪影,游击队藏在这儿休养生息。李家窑像藏在雪原的野兔,只要不动,仿佛就不被发现。翠儿有更大的猜想,是不是鬼子走了?还是国军败了?但这念头没转多久,李家窑闯来个熟人,是板子村的郭铁头。

郭铁头进村时像个乞丐,光着脚弯着腰,脑袋上污泥腌臜地粘了几层,一扭脖子便往下掉块儿。他浑身臭不可闻,背着个满是窟窿的麻袋。端枪的哨兵捏着鼻子。郭铁头一眼就认出了门口的翠儿,却没说话,翠儿在门口洗着一张破床单,并没注意这个叫花子。郭铁头被押进那间屋子,刀疤脸和下兜齿问了他很多问题,在同意他加入游击队后,告诉他这里还有个板子村的女人。翠儿也被叫进去,她认出了洗完脸的郭铁头,知道了板子村的情况,才知道刚才那个叫花子就是他。

板子村口的鬼子炮楼盖起来了,住着十几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他们在帮板子村重建家园,整治田地,却也提出更多的要求。郭铁头被村里人告密,鬼子知道了他的来历,装疯子没了前途。虽是半路逃回来的,却仍是国军,伪军带着鬼子冲进他家,刺刀挑了他那鬼精算计的老娘。后院拉屎的郭铁头躲过子弹和狼狗,翻过山头,向南一夜狂奔三十里,再趟过十里宽的一截黄泛区,稀里糊涂到了李家窑。郭铁头又累又饿,躺在一个废砖窑里就睡。哨兵早就盯着他了,进去本要捆了,却被他臭出来,捂着鼻子进去再戳醒了他,捆成一团带回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