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调转枪头(第8/11页)
二子和他叫唤了一晚上,这家伙才不在乎什么阵营,金的银的不如现的,共产党这么多漂亮文工团的,就是打不出大洋打不出军功,能打回去个漂亮女子也是好的。老旦一晚上闷着嘴,听着他和杨北万的劝,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只看着黑洞洞的门口发呆。
这个夜漆黑如墨,老旦躺在床上,悄悄掏出一把军功章,爱惜地摸着它们。冰冷,扎着手,棱角磨得发光的,都是摸得最多的,每一块都饱含着鲜血、眼泪和记忆。十年如一梦,出生入死,打来打去,到底为何而战?
他又摸到了马烟锅的梳子,几经周折,它和那支烟锅顽强地留在身边,虽然快磨秃了,用着依然顺手。它梳过不知多少兄弟的头。他们大多对它微笑,然后一个个死去。它抚摸了他们临死之前的头颅,梳平那些带血的头发,有的稀疏,有的稠密,有的烧成了球,有的落满黄土。
老旦抬起手,轻轻给自己梳着。还活着,这还不够好么?所有的一切,能抵得过这梳着头的一份踏实么?家越来越近了,女人和孩子越来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这把梳子给他们梳头么?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回去了也不踏实,谁知道明天又会掺乎进什么新的战争里去?干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没有仗打,这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国军是共军的对手吗?东北丢了,如今中原也丢了,国军人心涣散,变得不堪一击,钢铁家伙那么多,还是被解放军包了饺子,这饺子馅可都是党国的主力部队。这都罢了,那成千上万的农民运粮大军让老旦瞠目结舌。他们推着小车,敲锣打鼓地来了。那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体壮如牛的棒后生子,胸脯饱满的大老娘们儿,开裆裤还没缝上的牛娃,甚至还有七老八十的小脚老太,挎着小筐踩着碎步竟也健步如飞。
他仍不懂。
哨兵轻轻走入房间,皮鞋踩着长廊的木板。老旦忙揣起军功章假睡,一只手推着他。“老旦,有人找你。”这哨兵也是老乡,几天便熟络了。
一个瘦小个子站在灯影里,吐着丝丝的白汽,见他出来,这人回过身,迈着内八字慢慢走到他眼前,他的双眼依然红肿,是武白升的弟弟武老二。老旦略感诧异,便等着他开口。
“那天,误会了你,不好意思啦……”武老二说。
“没事儿,俺明白。”老旦裹了裹衣服。
“我是来谢谢你,我哥挺废物的,定是你一直罩着他。”武老二掏出了烟。
“倒也没有,他本是个胆小的,但想找你,就不愿走。敢留在这战场,就是好汉。”老旦坦然接过烟来,心里一阵温暖,却不想说。
“造化弄人啊。”武老二低着头说,“我老妈常这么说……”
“是呢,造化弄人,俺们村的老人也常这么说。”老旦走了几步,“俺没有兄弟在战场上,却有不少一起的弟兄,也一个个撞见着,一个个死着,俺知道这滋味。”老旦闭着眼叹了口气。
“老哥以后啥打算?”
“一直拿不定主意……你们队伍里俺撞见好几个熟的,都劝俺加入你们,可这么一来,啥时是个头啊。”老旦搓了搓手,望着远处隐约的炮火,天气可真冷,包围圈里的国军弟兄们不知又要冻死多少。
“我来也是这意思,别犹豫了,为你好,你也不容易。”武老二在腰里摸摸索索,解下那个酒壶,“原来瘪了,我这几天敲了敲,弄好了,还找了壶烧酒灌进去给你。”
老旦接过酒壶,又沉又冷的,坑洼的壶面儿已然平复了。“你哥的物件儿,还不留着?”
“人找到了,又没了,看见这东西反而难过,我从此不喝酒了,把它送给老哥你了。”武老二干脆地说。老旦还想推辞,却退后一步,给他敬了个礼。
“老哥,听老弟一句劝,加入解放军,走这条道儿没错。”武老二说罢扭身去了,只一两步就消失在黑暗里,一点声息都没有。
一早,二子被尿憋醒,捧着肚子跳起来,见老旦只穿一条裤衩坐在床边儿,夹着一身腊肉般的伤疤,微睁着通红的眼抽着弯曲的烟锅,那烟味并非烟丝,定是他撕碎了几根纸烟塞进去的,一夜未眠,脸上盖了一层夜的乌青,像死树在冬天里暗淡的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