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第7/9页)

我不知道我这是要去哪儿,心里又想去哪儿。我明明知道自己哪里也到不了,可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地踏上路。我想起出发以前亲朋好友每天的关心和呵护,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可我还是偷偷卷着包裹跑了出来。我只是被身体里一股隐隐的力量推促着,它是我的恐惧,我的填不满的需要。我看到我的生活就像这车厢一样,因为尽头的终点无法更改,所以仿佛一切都不值得再做。我害怕那个我终将面对的结果,可是我逃出来,却不知逃向何方。

我注视着夜幕,大风雪像时空转换的通道。在一瞬间,一个地名忽然闪进我的眼睛。它刻在一块木牌上,木牌挂在小站的屋檐下,屋檐点着一盏油灯。油灯昏黄,只照亮了风雪间无比狭小的一个圆锥。

我心里一惊,我知道,那就是我该去的地方。火车不停,可是它终究路过了这个地方。我立刻站起身,整个人趴在窗户上,用手在眼睛两侧揽成圆,紧紧地盯着窗外。

我看见了我的旅伴。他就在窗外,就在那里,就在原野的中央。他在大风雪里建房子,挥动着铲子,身体被吹得左摇右晃,然而手却一刻不停。风雪在他两侧急速飞过,气势汹汹。他在挖地窖,在挖很深的地窖,刨出被雪深埋的一样样事物,用双手捧着它们安置进地窖。他的身体看起来孤单孱弱,在风雪中好像随时可能摔倒,也没有人帮他,可是他挥动着铲子,一刻都不休息。拼命地挖,挖。

那一刻,我因敬佩而哭了。

火车在长夜里穿梭,四周不时亮起媚人的火光,总是一瞬,一瞬就消失。对面的胖子仍然在吃着东西,他的东西好像总也吃不完,而他吃了很久很久,还是一模一样的汉堡薯条。

火车终于把我扔在了芝加哥。

一下车,灯光和广告女郎就将我包围起来,灯光色彩迷幻,让人看不见墙上的裂痕,广告女郎的长腿又美又光滑,短裙掀到露与不露的精确分界,过往的人们都舍不得转开目光。虽然是晚上,还是有很多人在大厅来来回回穿梭,黑色白色黄色蓝色绿色的肤色一应俱全。有大群人端着酒相拥而去,帅小伙搂着黑眼圈的姑娘,有人在吵架,一个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几个深蓝制服带着警棍的大家伙。我左右环顾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一个一同下车的旅客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投诉,我跟着他走到铁路公司门口,发现小小的房间被挤得水泄不通,就退了回来。我不想去投诉,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让我觉得混乱而荒凉,所有霓虹灯底下都有血迹,所有招牌底下都有整面墙的裂痕。我有点怕,只想离开。四周很喧闹,人来人往,响着音乐,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

刚出门,一个流浪汉一样的男人向我凑了上来。我下意识地向一旁躲开,满心的恐惧,他却和蔼地伸出手,指着一旁的汽车问:“坐出租吗?”

我看看他的车,惊魂未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打开车门请我上车,眨眨眼朝我笑笑。

“你是对的。”他说,“这城里有很多犯罪,你小心一点是对的。繁华和犯罪,这是硬币的两面,也是艺术的两面,你要了硬币,就两面都要啦。一个人出门,小心一点是对的。”

我坐进车里,车在漆黑的街道缓缓前行。路灯不多,前方看不到风景。

“要去哪里?”司机问我。

“江村。”我说。

司机点点头,没有多问,发动引擎,我们就这样一路驶进了黑暗当中。

我又在路上了,我总是在路上。我为什么一直在路上呢?就为了那个永远也到不了的远方吗?

车穿过夜幕,穿过黑暗,穿过漫长而持久的过往与未来。我看到我的生命,我的死亡,我的永远也写不完的论文。如果真的有岔路该多好,如果我们真的能影响火车的走向该多好,如果罗马换一个名字该多好。如果不是条条大路都通向唯一的终点,也许我就会勇敢尝试,比现在勇敢得多。

我仍然想找到我的旅伴。他的身上有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谜。他也和我一样向终点奔去,他也知道他影响不了整列火车,但他一路上都没有我的恐慌。我想问他为什么。

汽车在空气里行驶,飞速穿行。黑夜如塞壬的歌声,从前方远远诱惑。我紧紧抓住车门,从车窗里看着飞速滑过的一切。我看到形状怪异的工厂,矗立在不知名的土地上,农民背井离乡,村子空空如也,风呼呼地吹,四周再次黑暗,黑暗尽头是非洲草原的帐篷,躺着头大身子小的孩子,眼睛大得出奇,手脚小得要命,他们看着我,目光留在黑暗里,如同烛火,风吹过西伯利亚的桦树林,车窗闪过高而直的树干,色彩绚丽的叶子,一排一排的红砖房,那些砖房像极了小时候我家附近的楼群,楼下有系着头巾的大婶,拎着乡下的蔬菜在卖。所有的风景在急驰的路上一闪而过,土地的气息穿透黑夜,从车门的缝隙透进来,钻进我的身体。我被速度压在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