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3/35页)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朦胧,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过身来。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浴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鬈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映进眼帘,怵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钉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如今他变成一头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剽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倌。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排。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淫欲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

“双枪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我本来就是坏。”

“我要你更坏,更坏……”

他已经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象中淫贱!”

他的行动把这话道出来。

百感交集,都锁在情欲中间。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号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围,存心使着劲,只争朝夕。

后来。

她着他:“你喊我名字——”

又问:“记得我本名吗?”

“秋萍。”

呀,她惊诧他竟然真的记得。看来,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兴,他毕竟是有心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勾引。原来担忧着,心中一个老大的洞,便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补上了,一点一点地填补上了。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都没有,却是稀罕的。当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稣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话三千。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如今看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许回北平算了。”

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计划,纷纷绯绯。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打滚的慧黠和精灵。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促地长大了。她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