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4/35页)

“见你们洪班主去。”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头耗子似的窜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

“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了。”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殛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头,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那些微的声响:门轻轻地咿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蓦地见到段娉婷了。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延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

“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昵。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宋。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宋?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责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直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尔“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的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棒冰,顿时凉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千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形势所逼,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待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刁拧性子,很委屈,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己,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自己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黏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