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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忍不住笑起来。我觉得他有点好玩。我说为什么不给她们知道呢,他做了一个鬼脸,靠近我的耳朵,喷着满嘴酒气说:“好女儿,这么多钱,平时不需要用的,哪一天如果有急事,急需要用钱,妈妈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你突然把这个钱举到她面前,你想想啊,她多惊喜啊!”我抱住了这匝钱,我的心跳得很快。男人的话,的确让人充满了神往。我的眼前似乎都出现了那样的场景:在惊慌,绝望,眼泪鼻涕一把抓的荔枝花面前,举起这么多钞票,不是笑着,而是冷冷地说,“荔枝花,看在你养我这么多年的份上,这钱,拿去救个急吧!”荔枝花一定感激涕零地扑上来,一边抓钱一边对我谄媚吧。哼,那时,我会不屑一顾地说:“以后态度对我好一点,你给点爱我你会死啊?”

想到这里,我都快笑出声来了。男人很得意,说:“还有啊,你跟我之间,有了一个小秘密啊,我们就是好朋友咯?”

我问这有多少,有一万吗?上海男人点点头,说有啊,比一万还要多。我高高兴兴地收起来。我还有事情要求他帮忙,我的脸上当时一定堆满了友好的甚至感激的笑吧。我心想男人啊男人,荔枝花的男人,看来你真要感谢一个看起来跟你毫不相干的人,谈默,你知道是谈默在拯救我们的关系吗?我说,“叔叔,下次来给我带几本文汇杂志好吗?”

我的谋划早就在心里捂熟了,可一旦脱口,别人听了当然是唐突的。上海男人几乎没有弄懂,说什么杂志啊,一定要上海才能买得到吗?我说文汇杂志,上海的杂志,我们这里没有,我想看。上海男人爽快地说,好的好的呀,小事一桩,爸爸肯定办好。然后就从手提包里掏出笔记本记上杂志名和地址。下次来的时候,果然给我带了一大堆文汇,有十几期,捆成一方。

就这样,我多了一个妹妹。小女孩歪着脑袋,扎着几个小辫子,双眼皮,眼睛很大,望我的时候怯怯的,很暗淡,很空洞。有时候,我觉得她简直不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像是一个机器人小孩,外形很漂亮,看起来没有什么毛病,但是没有什么血肉和体温,或者有血肉和体温,但那是人工的,里面没有灌进思想和情感。荔枝花说她缺少母爱,所以性格孤僻。我说我也缺少母爱,怎么不孤僻啊,至少我还缺少父爱呢。荔枝花说,你就别跟老子嚼舌头啦,我还没死呢,你就横缺爱竖缺爱的,我看你是缺揍。

他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安香。芬香芬香啊,就是姐妹的名字啊。起初,我跟安香平淡地相处,相安无事。几年后,我想了许多主意虐待她———当然是后话了。那时候我像是着了魔,就是觉得有了一个弱小可以欺凌,心里很痛快。啊呀,真的不想说这个了。

那些杂志被我一本一本地翻开,从目录查起。令人失望的是,我并没有发现那里面有谈默这个名字。我想,也许他用了一个笔名呢?后来,我果然发现了一首诗,我确信那首诗就是谈默写的,尽管署的是“晓波”这样一个跟“谈默”毫无关联的陌生名字。但是,我感觉每一句都是谈默记述我和他的某一片记忆的呢:

是我教会她游泳的,那时她刚迈进青春期

河的水抚弄着她的发,和我妒忌的心思

我喝了很多水,呆呆地望着她大笑的傻样子

阳光照耀着她雪白的米牙,她的声音是闪烁的浪花

我鼓足勇气,阴谋策划一个亲她一口的行动

可喝水后的饱嗝一个接着一个,完全破坏了我的诡计

天空,像橘子一样,变得金红

七月好美那年好美

小城,好美

我,心里好美

她,青春期的游动,真的

好美好美

我被这一首诗歌迷住了,整个下午我都在读它。我甚至能够在字句里,清晰地看到谈默写字的样子,看到他捋开额前的一缕头发,抹去因激动而微微沁出的汗。看见他低下头,飞快地写,抬起头,迷醉地笑。我想上去替他捋一下那缕头发,擦那一头汗沁。我边读这首诗,边伸出我的右手,展开我的手指。因为我确信谈默就可以感应到我这一切。我的手指细而长,指甲和关节处,渗出青春的晕红。我真的那么沉醉。我把这些文字,幻觉成一部小电影,甚至耳朵里都响起了柔情的音乐。我看见他抱住我,站在水中央,河水自顾地绕开我们流淌着,散落的花瓣,浮起的水草,被我们的身体挡住,在我们之间聚集。我们的身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互相散发着青春的滚热。谈默的细细的胡须,在嘴唇上粘水,在阳光下晶亮。我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脯上,倾听他狂乱的心跳。他的双手卡在我的腰间,越卡越紧,几乎使我窒息在河水里。河水是多么温暖啊,它托起我们的身体,几乎让我们漂浮在它与阳光的交界上,我们的身体,出现了一个美轮美奂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