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桑庐密谈一灯如豆,静轩生隙半壁清辉(第7/9页)

“你都磨叨一千遍啦!”刘则举不耐烦起来,“那算什么玩意?把你们吓成这样?”

待清园内,烛影迷离。

摇曳的烛光漏过盘长纹窗棂与天弯罩上的碧幔,流泻在冰裂纹地面上,盈盈点点,影影斑斑,迷离惝恍。

夏疆昏然的双眼望去,那是流水浮光般的音符,在空气中流淌。

偏偏想起她的话,世间最美的乐器,莫若梵婀铃,连续,悠扬,婉转,凄迷,那是大明宫中的翻云覆手,是兰亭畔的曲水流觞,是红尘中一段说不清,道不明,曲结于心的缠绵婉转情致。

那一刹那间,夏疆心中是前世今生的恍惚。

目光掠过菱花镜,映出一张苍老的脸。

我真的老了,夏疆想。

变老真的很可怕,你身体的每一点,每一寸,无不告诉你这一点。

夏疆突然觉得冷。

流水般的凉意自指尖始,沿双臂,慢慢浸透整个身体。

恐惧与孤独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蚕食着他的身体。

我很孤独,我很孤独……他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年近花甲,突然一瞬间把争名逐利的心都淡了,幡然四顾,依旧华府红灯,锦绣世界,却只觉得孤寒。

一妻六妾,有的性贤惠,有的态玲珑,有的擅羹饭,有的会持家,却没一个懂得他。

长子夏谙恕是大家族里最完美的继承人。

严谨,负责,克持,孝悌,兢兢业业,足以为他打理和支撑一切,他喜爱甚至感激这个儿子,甘愿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他。

但夏疆并不欣赏他,只因他不像自己,夏谙恕太持重,太压抑,太多顾虑了,怎及年轻时的自己,扬鞭策马,神采飞扬?

只有她,也只有她懂得自己。

但她真的是恨毒了他,濡血浸骨,入心入肺地恨,但能说她不懂得他?她也用世间最歹毒的方式来报复他。

她千般努力,万分用心地揣摩他,剖析他,解读他。

凭她的水晶心肝琉璃孔窍,只要用心,什么事不做成,琢磨不透?他生来的性情,他处世的思路,他遇事的对策,他平静的外表下是恐惧,他微笑的背面是愤怒,被她琢磨得分毫不差,他在她面前几乎成了玻璃人。

她以自己的聪明与城府应对着他的一切。

那么粉妆玉琢的红颜知己,他怎不爱她爱到发狂?他以为她也是。

她其实只是等待时机成熟,对他发动最后的一击。

其实不过是个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的尊严与自信,在那一瞬间崩塌。

可是多年过去了,恨意也随风而去。

他记得的,竟然还是她的好。

他一辈子树敌很多。

可是敌人如许,却只有一个知己,错过了,难再求。

大概只是因为,她太懂得他了吧。

他又想起了夏谙慈。

他爱她,一如当年的她。

夏谙慈也太像她了吧?五官一点不像,但那种像,是铸在骨子里的,不经意就流露出了。

夏谙慈的聪慧,早熟,敏锐,孤僻,骄傲……她说话的神态,她走起路来的样子,一切都像。

她出生后,他爱得发疯,爱得奉若至宝,爱得唯恐失去。

然后呢?爱之切,恨更切。

对她母亲的恨,无法不转加到她身上。

他其实最怕失去她,一步也不想离开她。

他没想过,夏谙慈与母亲终究不一样,她比母亲仁厚,也更加骄傲与决绝。

“父亲、父亲……”夏谙恕轻呼,将梦寐中的夏疆唤醒。

自己是不是流泪了?夏疆转过脸去,不想让儿子看到。

“父亲!”夏谙恕极力克制自己的喜悦。

“怎么样了?”语调中,不经意地流露出父亲的威严。

夏谙恕下意识地环顾左右,四下无人,唯有烛光摇曳。

“他熬不过,都说了!”他俯在耳畔,低声说。

“谁说了?”夏疆面色阴沉。

“那个老疯子熬不过,已经死了。

邓俊芳都说了。”他满心喜悦地将手中的文件递过去,那是周海峰“招供”的文书。

夏疆劈手夺过,他的脸色更加难看,“说什么了?”

“什么都说了。”夏谙恕小心翼翼地说。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夏谙恕终于忍受不住这尴尬的气氛,他清了清嗓子,“父亲,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