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8页)

那个老女人一定是同情我;因为我在那里痛苦地啜泣了好久都没有人来碰我。我甚至听见她让一个从里面走出来跟她说话的女仆别出声。最后,她把我扶起来,从她朴素的灰色和服袖子里取出一块手帕替我把脸擦干。

“行啦,行啦,小姑娘。不必这么担心。没有人要把你烧熟了。”她说话的口音同别宫先生和初桃一样奇怪,听上去跟我们村里人说的日语太不一样了,因而我理解她讲话有困难。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是我那天碰到的说话最和气的人,所以我打定主意要照她说的做。她让我叫她阿姨。然后,她低下头来看我,一本正经地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

“天哪!那么惊人的眼睛啊!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不是吗?妈妈一定会很兴奋。”

我立刻想到了这个女人的妈妈,无论她是谁,一定很老了,因为阿姨紧紧扎在脑后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阿姨领着我穿过门廊,我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两边各有一栋建筑,走廊通向一个后院。两栋建筑中有一栋是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养老町的家——两间房,地板就是泥地;这原来是女仆住的区域。另一栋建筑则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盖在石头的基座上,这样猫就有可能爬到房子下面。两栋建筑之间的走廊是没有顶的,抬头就能看见黑夜,这让我感觉自己是站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子而非一幢房子里——尤其是因为我还能看见庭院尽头其他几幢小小的木头房子。当时我并不知道,在京都的这个区域,最典型的寓所就是这副模样。盖在庭院里的那些建筑虽然给人的印象是一组小房子,但其实仅仅是几个厕所和一间梯子摆在外面的两层储藏室。整个寓所的占地面积比田中先生在乡下的房子还要小,只能容纳八个人。或者应该说是九个人,既然我已经到了这里。

我搞清楚了所有这些小建筑的奇特布局后,注意到了那幢主楼的雅致。在养老町,木建筑都更接近灰色而不是棕色,还会遭到咸湿空气的侵蚀。可是在这里,木头地板和横梁在黄色的电灯光照耀下都闪烁着光芒。通往前厅的走道上有几扇由纸屏风组成的移门,还有一段直直向上的楼梯。有一扇门开着,我可以看见里面的一个木头橱柜及上面的佛龛。主楼里的房间是供家里人使用的——也包括初桃,尽管我后来得知她根本不是这个家的一员。当家里人要去庭院时,不会像仆人那样走那条泥土走廊,在房子的一边她们有一条铺着抛光木地板的专用坡道。甚至连她们的厕所也是独立的——楼上的归家里人用,楼下的给仆人用。

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有待我自己去发现,尽管我在一两天内就能弄明白。我在走廊里站了很长时间,纳闷这是个什么地方,心里感到很害怕。阿姨去了厨房,正在用嘶哑的嗓音跟某人说话。终于那个人出来了,原来是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提着一个装满水的木桶,因为桶太重了,她把一半的水都泼在了泥地上。她身体很瘦;脸庞却是肉鼓鼓的,几乎呈滚圆形,所以在我看来她就像是一只西瓜立在一根棍子上。她竭尽全力提着那桶水,舌头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顶部长出的瓜藤。后来我很快便知道,吐舌头是她的习惯。她在搅拌味噌汤时吐舌头,在盛米饭时吐舌头,甚至在系袍结时也吐舌头。她的脸真的是非常胖乎乎、软嘟嘟,吐在外面的舌头又像南瓜藤,于是我在几天内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南瓜”,接着每个人都这么叫她——甚至多年之后,当她成了祇园里的艺伎,她的许多顾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走近我放下水桶,缩回舌头,然后一边把一绺头发拂到耳朵后面,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她只是看着我,似乎还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咬我一口。真的,她确实看上去很饿;后来她终于倾过身来对我耳语道:

“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认为告诉她我是从养老町来的也没什么用;她的口音跟其他人一样,听起来很奇怪,我敢肯定她不会知道我们村的名字。所以我只是说,我刚到。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跟我同样年纪的女孩子了。”她对我说,“不过,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