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巨星(第10/17页)
她曾再三抱怨约吉谢斯在给她的信里只谈论党内事务和他们的“伟大事业”,而忽略了那些心灵上的交流。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事务”(这是他们所在党党媒的名字,其中大部分内容是由卢森堡执笔的)。如果可以在生活中“与拥有人格之人、真正的灵魂、独立的个体相伴”,再冗杂的事务,她也可以处理得游刃有余。但从这位约吉谢斯身上,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完完全全的一片空白”。每每当她遭遇到“无比纷乱的思想,以及通过对外物的观测得到的诸多观感”时,从他身上只能得到与预期“完全相反”的“帮助”(她曾不止一次希求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启发)。当她在前往苏黎世探望他并“没有留下争吵阴影地”归来后,她发觉这个被自己信任的男人已经全然“无视”她以及她的“内心生活”(这封信还异乎寻常地表明,约吉谢斯曾对卢森堡有过同样的指责)。但卢森堡也绝非总是慈悲的。在约吉谢斯照顾自己濒死的哥哥,情绪陷入低谷时,她却毫无同情心地指责他是在“愚蠢地进行弱智的情感自杀”。
显然,约吉谢斯是仅为了政治信念而生活的人,而这个信念几乎毁掉了一个人生活里最好的部分。于是,对于她的下一任爱人克斯特亚·蔡特金,她谨慎地提出了警告。对于卢森堡来说,她所致力的,无非是让人们可以“像鸟儿一样飞翔”,获得更多的幸福。“于我而言,变得快乐像是一种被诅咒的渴望。它酝酿着,日复一日,带着如鸽子一般愚蠢的顽固,为了我那微薄的幸福而与命运争执不下。”这里没有任何隐喻。1917年,她写信给索尼亚·李卜克内西(Sonja Liebknecht):“有时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是一只人形鸟,或是其他野兽。”“没有任何人,”在给约吉谢斯写得最深刻的一封信里,她写道,“可以如我们这般,拥有如此多快乐的可能。”可那被她看作幸福构成的充要条件——内心灵动、思想自由,于他而言却是不可理解的。对于她来说,所有的关系、友谊都必须遵循“我可以认不出你的样貌,但我必须了解你的心”这样的信条(这被她写进了1898年给赛德尔夫妇的信里)。
但旁人奋斗的终极目标,始终是权力(约吉谢斯征服世界的手段,大概是在镜中想象自己的征服,或者拒绝真实的内心生活)。“你对私人与政治生活里的权力崇拜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1899年写信给他道,“而我,作为一个例子,仅仅对‘做’这个词表示信任。”作为一个“承诺恐惧者”,还是用今天的话说,约吉谢斯或许还是个“控制狂”。他需要她的成就,却也对这成就无比憎恨。“你的狂妄自大和疑心重重,使得我的成功与正在获得的公众认同,成为我们之间关系的毒药。”在搬去柏林两年前,她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和预言。但她在许多方面,在他们十五年共同生活的历程中,她还是努力介入了他的生活。她服从于他,或者至少表明了她愿意做的;而在创作上,她的灵感、事实的检验以及编辑工作,也是依赖于他的——尽管她感觉最美好的时刻之一,是当她每每收到他改动过的文章,都“几乎大吃一惊”。她也偶尔会占到上风。“我试图让我们之间的问题占据我头脑的一小部分。当我回过神来,我正打算把你攥在我的利爪之中。我攥得有点紧,以至于你不得不尖叫。你会明白……我十倍好于你,所以我有权这样做。直到你变得温柔,我才会停止对你的威吓。学着在精神层面屈服一点吧……你必须屈服,因为我将使你体验到爱的力量。”
我们不难把她经历的情感旋涡,与日后对列宁主义批判联系在一起。约吉谢斯是她的指导者,在两人整个通信的过程中,他所扮演的,始终是一个“十分令人不快的角色”,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一个贴切的形容:“老师对待他宠物般的学生”(艾廷格在翻译这一部分时使用了波兰语的直译,即“男校长”一词,从而使这一论断与日后她对列宁更强烈的直接批判有了联系)。约吉谢斯甚至是充满暴力气息的人。当卢森堡开始与克斯特亚·蔡特金交往时,他甚至扬言要杀了卢森堡。这并非只是一次威胁,有一次,他尾随了卢森堡,并朝她亮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枪。在分手之后,他还一直坚持要保留两人曾共同居住公寓的钥匙。约吉谢斯这一系列过分的举动,像极了极端的权力在“守夜人国家”的所作所为。从另一方面来说,在卢森堡身上,激情——例如在政治领域,对于自由而言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神护佑的,是那些不带有激情的自由人。”她在给自己最后一个情人汉斯·迪芬巴赫(Hans Diefenbach)的信里这样写道。这封信也是为一次运动提供的“遥控指挥”,由于此时的她已身陷囹圄,“因为那意味着,他们从不会对他人的幸福与自由虎视眈眈。”事实上,她又指出,“这其实与激情没有关系。我有足够的激情引燃一片草原,却也可以始终保持自由的圣洁,并对他人给予单纯的祝福。”“你必须让我以我喜欢的方式,做我喜欢的事,”在她与约吉谢斯分手前夕的信里,她指出,“我过的是井然有序的生活,我必须活得像我自己。”真正的激情是不考虑回报的。就像是民主,它从不承认控制或是主宰。它使人人得其所。“当我离开了列奥·约吉谢斯,我仿佛得到了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