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蒂(第8/10页)
但我对贝蒂的这种看法不久便难以为继。母亲的单身男人很快就请完了,而贝蒂来吃饭的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办公室里其他女同事的种种琐碎细节,就像从前说弗雷德一样。我们没过多久就知道她们都喝怎样的咖啡,哪些人和母亲住在一起,都去哪里做头发,她们住的公寓看上去什么样。贝蒂自己在阿沃扭路[26]上有一间心爱的房子,她亲手从里到外重新装修了一遍,甚至还做了椅套。贝蒂一门心思扑在她的上司身上,如同曾经对待弗雷德一样。她全权负责他的圣诞采购,每年我们都能听到他给雇员买了什么,给妻子和孩子们送了什么,每件礼物的价格各是多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贝蒂看上去相当的快乐。
在圣诞节前后,我们经常和贝蒂见面;母亲说她觉得她很可怜,因为她没有家庭。看一眼贝蒂惯常送来的圣诞礼物就知道,她把我们想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她喜欢送我们跳棋,还有小了一号的安哥拉羊毛手套。我对她丧失了兴趣。对我来说,连她那种没完没了的快乐都更像是一种不正常,一种缺陷,几乎像是痴呆一般。我现在十五岁了,正在青春期的忧郁中挣扎。姐姐已经去了皇后大学[27];有时候她会把不要的衣服给我。姐姐并不算漂亮——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太大了——但是大家都说她活泼可人。他们说我善良和气。我的牙套摘掉了,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两样。贝蒂有什么权利欢天喜地?她来吃饭的时候,我打了声招呼就提前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一天下午,上十一年级的那个春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母亲正坐在餐厅的桌子旁边。她正在哭,这实在太过罕见,我的第一反应是担心父亲出了事。我想的不是他抛弃了母亲——对于这件事情的焦虑已经过去了。而是也许他在车祸中遇难了。
“妈妈,你怎么啦?”我问。
“倒杯水给我,”母亲说。她喝了几口,把头发往后拢了拢。“我现在没事了,”她说,“我刚刚接到一个贝蒂的电话。弄得很不愉快;她对我说了些难听的话。”
“为什么?”我问,“你做什么了?”
“她指责我……做了不堪入耳的事情。”母亲擦了一下她的眼睛。“她在电话里破口大骂。我这辈子以前从没听过贝蒂大喊大叫。我和她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她说她永远不会再和我说话了。她从哪来的这种想法?”
“什么想法?”我问。我和母亲一样疑惑不解。母亲确实厨艺欠佳,但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无法想象她会做出任何让人对她恶语相加的事情。
母亲稍稍平静了一下。“关于弗雷德的事,”她说,“她一定是疯了。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她了,然后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她一定是哪里不对劲,”父亲在那天晚餐的时候说。他果然没有说错。贝蒂有个脑部肿瘤没有查出来,等到她古怪的举止在办公室里引起注意才给发现了。她两个月后在医院里去世了,但是母亲直到后来才听说这个消息。她懊悔不已;她觉得自己本该去医院探望她的朋友,尽管有过那个妄加谩骂的电话。
“我早该想到是这样的原因,”她说,“性情大变,那是症状之一呀。”聆听别人倾诉的过程中,母亲了解到许多有关不治之症的资料。
但对我而言,这样的解释仍然不够。之后的几年,贝蒂追随着我,等着我找到一个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更加圆满的结局。最初听到她去世的消息,我立时万念俱灰。这就是了,这么说来,这就是对忠诚和善良的惩罚,这就是像我这种女孩子(当时我自认如此)的遭遇。每当我打开高中的毕业纪念册,我自己的脸,梳着童花头,带着迟疑、妥协的微笑,回应着我凝视的目光,叠映在瞳孔之中的正是贝蒂的眼神。她在我年幼时曾亲切友好地待我,而少年无知,对那些满心善意却魅力不足的人总是冷漠,我一直偏心地喜欢着弗雷德。在我未来的人生里,我预见到自己将被一连串的弗雷德所抛弃,他们集体跑下河滩,追逐着一大群活泼可人的女孩,个个都像极了姐姐。至于贝蒂最后那充满仇恨和愤怒的呐喊,那是对于命运不公的高声抗议。我知道,那股怒火是属于我自己的,是那种恐怖而畸形的友善背后的阴暗面,它在贝蒂身上划下清晰的印迹,仿佛一场大病留下的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