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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早就像往常一样过来看他们锻炼。这些人也跟着卢家父子和道士一起,向西穿过村子,沿路招呼其他人一块儿跟上,经过衙门口(官衙还没开门,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急事需要有司赶紧处置),沿着小路前往道观。
村里难得有什么大事发生,称得上奇迹的更是闻所未闻。
林边道中雨,沾花湿且重。尤记延陵群芳怒,不与南边同。
怨鬼何远行?渡海自放流?零洲可堪埋枯骨,何必知来处?
雨密失繁星,不失故人情。谈笑晏晏人称羡,奇台旧时风。
忧心念旧友,把酒谑新朋。新朋启扉迓新客,鹊鸟枝头鸣。
声声钟入耳,杯杯酒不停。纵使去岁多病困,矣不枉此生。
这首诗是他在春天时题在道观的墙上的,现在突然自己又出现了。当初诗人用一支大笔,挥毫泼墨,一蹴而就。诗人即兴作诗久负盛名。这样写出来的诗能称得上佳作的并不多,不过能让人记起当时当地的情景,也算有其独特的价值。就像眼前这堵墙上的字一样。
当初道士们进了屋,看见诗人的题诗,都非常高兴。等到大诗人卢琛在零洲岛的道观留下墨宝的消息传出去,道士们便可以从中获益。
卢琛这样做,既为帮朋友,也为自得其乐。他的一生都与诗歌为伴:有时他会字斟句酌反复敲定,有时兴之所至信笔挥洒;有时他会醉酒高歌,有时向隅而泣也能入诗;他在晨雾中写诗,在月夜写诗,在无月之夜也写诗;他在朝堂上写诗,针砭时弊时写诗,谪迁去国时写诗,到最后,来到这里,还在写诗。
那天道士们盯着墙,盯着墙上的诗。他们握着他的手,向他一拜再拜表示感谢。有两个道士还哭了起来。于是诗人提议,大家饮酒来庆祝一下。他说自己馋酒了,这倒是实话。有个道士还跑出去,跑到村子另一头把卢马也叫来。
众人吃吃喝喝了一整晚。酒不是好酒,不过这并不重要。当晚父子俩就睡在道观里,睡在道观里一间客房的小床上。第二天早上又由众人簇拥着回到家里。
那天早上,他看见了茅屋房顶上的鬼。
后来,也没过多久,雨季到了,湿气和屋中漏下的雨水很快把墙上的字弄花了。上一次来道观时,那些字已经没了踪影。
如今他看见,墙上的字又回来了。
这首诗又回来了。
墙上的字,笔力雄健,生动清晰,仿佛诗人昨天才写到墙上。卢琛认得自己的字——他的字谁会不认得呢?谁也不曾进来、把他的题诗重新写过。谁也没办法模仿他的笔迹。
这墙上原本只剩下一团墨迹,如今却突然又清晰起来,笔法狂放,正是出自卢琛之手。有人说,卢琛的字堪比第九王朝的巨擘。
(卢琛自己倒没这么说过。)
四周一片沉静,人们既是迷惑,又是崇敬。卢琛站在这里,看着自己的手迹,听着道士们急急忙忙地小声念经诵咒,还有道士身后人们轻声赞叹。他与儿子四目相接,于是知道,有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或者说是人,来过这里,眼下也正在这里。而这个奇迹,则是——他临死前收到的——一份厚礼。
不枉此生。他在诗中写道。
他心想,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快要死了?也许吧。
去年。他在诗里提到过。
山远水长,道路难行。官家的诏书花了好长时间才从汉金一路跋涉来到这里。这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官家准他离开零洲岛,回到他和弟弟共有的农庄去。
诏书上落着日期,于是人们知道,发出诏书和题壁诗重现道观,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
这时,已经有游客陆续来这里瞻仰诗人墨宝了。
他们可以赶在雨季到来之前离开。侍奉他们的姑娘央求父子二人带她一起走。三人到了一个叫孚周的镇子上,在这里等待雨季结束。孚周靠近岭南地区,周围是梯田,田里种着水稻。
入秋以后,他们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山路,翻过南方的山岭,春节刚过,父子二人终于回到卢琛弟弟的家中。那是个宁静的冬季傍晚,月亮刚刚升起来。
滞留孚周那段时间,有天上午,同来的姑娘死了。
那天下午,卢琛又遇见一个鬼魂——他不敢认定她就是零洲岛上的那个,不过他觉着是,这感觉既惊悚又陌生。傍晚霞光漫天,他出门散步时还在野地里看见一只狐狸,那狐狸也回头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