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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包里面有一只矮小的火盆,发出微弱的火光。不过外面一片漆黑,里面这点亮光足够了。这里只有一个人。那人从铺在地上的草垫上迅速起身,看样子有些吃惊,却——很好——并不害怕。毡包里没有火堆,也不暖和。火光黯淡的火盆边上放了两只小碗,睡觉的草垫毫不讲究,除此之外,屋里就只剩下一只夜里便溺用的尿桶。这可不对,大错特错。
任待燕双膝跪地,拼命地喘息着,情绪简直难以自持。他低下了头。康俊文手里提着刀,在他身后也从那口子里进来。这名禁军一时愣住了——他原本并不知道来这里是干什么——随后他丢下刀,也跪到地上,两只手拄地,前额也触到地上。
“殿下,”任待燕说,“臣等贸然闯入,请殿下恕罪。但请殿下随臣等速速离开此地。”
“将军免礼。”奇台皇子知祯说。太上皇的子嗣中——太上皇一脉中——只有他一个人未被困在汉金城里。
他已经松开头发,已经躺下准备入睡了。他任由另外两人帮他除去衣袍,把自己弄得跟他们一样,跟夜里的番子一样。他迟疑片刻,穿上了自己的靴子。任待燕有一种冲动,想要帮他,可他没有动。他递给皇子一把小刀。长刀他只有一柄。
随后任待燕取出一个随身带来的卷轴,把它放在草垫上。放在那里一眼就能看得到。
“那是什么?”皇子问。
任待燕只是说:“好叫番子看看。”
他又看看毡包后面。刚才康俊文从那边出去了,现在又带着一具看守的尸体折返回来。他把尸体丢进来,然后又出去了。他把另外三具尸体也搬进来,动作既迅速,又安静。又是个好主意。这几个死人被发现得越晚……
康俊文把事情料理完,直起腰来,等待命令。皇子走过去,抬起脚上的靴子,朝离他最近的看守脑袋上踹了几脚。任待燕心想:他有权这样。
众人从毡包后面出来,番子广大黑暗的营地里没有一丝异样,也没有警报。营地另一头点着几堆营火。远处传来醉醺醺的声音,有人还在唱歌。轻柔的雪花从沉重的乌云里飘落下来。透过漫天雪花织就的裹尸布,汉金城里的声音显得缥缈遥远,仿佛已经融入过去,成为一段骇人听闻的历史。
卓夫子曾经在林中训诫说,忠孝大义,人之根本。圣道教的见解却略有不同。圣道教讲究万物平衡,这其中也包含了讲故事的方式和故事本身之间的关系。
所以,即使是在暮年,即便人们都体谅,甚至乐意听老人往故事里添油加醋,康俊文说起番营救驾,以及随后的种种遭遇,也从不故意夸耀年轻时的这番壮举。
或许正因为他讲述往事时只是娓娓道来,从不刻意吹嘘,这些往事反倒更能引起听众的共鸣。他本可以多讲讲自己,可他从不这样。他知道人们来他这儿是想听什么;至于他自己,之所以德高望重,受人尊敬,不过是因为当时他就在任待燕左右,于是如今他被人们看作是任待燕的化身。他自己的脸——那时还很年轻——不过一汪池水,映着天上的明月。康俊文不知道这比方算不算恰当,反正他就是这么想的。
康俊文也知道,回忆可能出错,也可能丢失。比方说,他成亲那天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然而很久很久以后的,有关妻子去世那会儿的所有回忆都已经混沌不清了。
他们离开拘押皇子的毡包。都统制领着他们朝营寨另一头走去,尽量远离进来时遇见的守卫。任待燕压低声音,分别同康俊文和皇子说了几句话。康俊文一直觉得任待燕交代的是同一件事情,不过他也不确定,这就让故事变得不好讲了,或者说,这让故事有了破绽,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康俊文听到的话很简单:“走,就跟在家一样,假装去别的地方。”
三个人走得很快,但没有跑。他们看见篝火边上有人,正把一只酒壶递来递去。这些人既不放哨,也不像是受伤了,康俊文闹不清楚他们留在后头干什么。夜色里,不知道这几个番子有没有看见这三人,总之没有人在意他们。
众人往营寨南边走,那边可能有守卫,经过一座门前没有营火的毡包时,任待燕叫另外两人去毡包那边停下来。他又小声分别对他二人说了些什么。在他们南边,从城里传来尖厉的声音;这声音忽高忽低,一刻不绝。康俊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些声响。他也不会忘记,当时自己多么想动手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