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第4/7页)
昔日汉献帝立朝,曹操专擅,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局。献帝无可奈何,只有血书衣带诏交付国舅董承,意图号召“十义”,共聚天下兵马伐曹。是时刘备寄人篱下,凡事俯仰曹操之意,不得不假事学圃,权扮种菜园丁。未料忽然有这么一天,关、张不在,曹操派了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来请使君过相府酣宴。席间曹操遥指空中密云“龙挂”,谓:“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又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这一来,让刘备吃了一惊,还以为曹操看出他的私志潜谋,遂使“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偏在此时天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乃假意怕雷声,将场面掩饰过去,也当下巧释权奸之疑。
只不过在我遐想着“红大哥”和“蓝二哥”的童岁月,并不知道这张画其实藏着个典故,更不知道借由这画中典故传递消息的正是日后的“面具爷爷”李绶武—画纸上的曹操与刘备则分别隐喻着“老头子”和万砚方。
由于前后都没有落款,亦未题识时间,乍看之下,这画不过是张融人物、树石于一景的作品,除了工笔描绘的细节生动入微之外,并无异常之处。然而,真的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么?如果我在一九六七年时便有足够的智慧读懂《神医妙画方凤梧》,则想必会发现:万砚方之所以珍藏这幅画,岂是因为他看不出这画出自仿手?相反的,正因他知道这画看来像极了方凤梧的手笔、却出自仿伪,遂从而明白,仿画者乃是要借拟似的笔墨来唤起注意,一旦看出这画之于方凤梧的真迹只是“形似而神非”之时,观画者已经了悟了画中用典的喻义是在提醒他:“老头子”(曹操)对万砚方(刘备)是存有猜杀之意的。更隐微蕴藉的是:刘备以一个捏造的遁辞—畏雷—掩饰其“失惊落箸”的真相,而仿画者又何尝不是以一种捏造的方式来揭示观画者真实的处境呢?
这样说似乎把情形描述得过于抽象了;其实不然。在《神医妙画方凤梧》这本书里,就曾经具体叙及这一桩借工笔细绘之图传达秘密讯息的事件梗概。我先把这几段文字翻译成白话文,夹附于此:
“我的老师方凤梧先生一向以为:绘画这门艺术有几个渐进的层次。首先是求形貌近似实物,因为不经过这一阶段,画家便不能体会自己和外物之间的关系。修养稍微高些的画家便不会以形似为满足,他还会要求作品能够表达意义,这是第二个层次。若要更进一步,画家更应视其作品为表现某一意义的唯一形式,而非表现普遍意义的寻常形式,这是第三个层次。再进一步,画家还应当注意,某画是在向某人传达某义,而非向所有的人传达某义,是以画家还须懂得如何让这唯一的意义只容会心人赏识—这便是第四个层次了。一旦进入这个层次,一幅绘画便犹如一封私人的信函,写信的人和读信的人都会感悟到彼此之间无上的契合。
“方凤梧先生作画秉持此理,行医亦然。对于看似同一病征的患者,他从不开相同的药方,总在千方百计诊查出病家如何饮食起居、行止坐息的诸般细节之后,仍不肯轻易施针用药。他总是这样说:‘针药方剂如丹朱水墨,须在极微小处留意全局,偶一不慎,反而贻祸深远。一张画画坏了,还可以废弃不顾,拿来糊窗糊壁、覆瓿覆盎;但是一场病诊误了,岂不戕贼性命?那就伤天害理了。’
“从这一点去看,方凤梧先生的绘画艺术倒极有可能是从他对个别病理的体会起步,而发展出前面所说到的四个层次。一幅画的美妙,既不在它如何图真形似,亦不在它如何寓意存思,而是在它如何显藏露隐,使某个观画的人能独得所悟—一幅卓越的绘画,就像一帖高明的药方,恰好只能适用于一个需要它的对象。得着那帖药方而痊愈的病家倘若不止一个,只能看成是病家的运气、福祉,而不该是医者追求的目的。同样地,一位优秀的画家的任何一幅画,或许只是为了向某一个独特的观画者传递一个知音识趣的召唤,倘若这幅画不只得着一个知音识趣的观者,只能看成是观画者的获益,而非画家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