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第5/7页)
“大约在三十多年前,我曾收到一幅匿名人氏寄赠的绘画。此画无款无识亦无题,且未经装裱。初寓目时,只觉画中的一列竹栽十分突兀,各株姿影竟一模一样,浑似方凤梧先生所擅绘之孤竹,不过是衍一株为一行。这刻意为之的笔墨非徒衬景而已,更在示告:画这幅画的人是要借由我对方公绘艺的玩熟洞悉来指点我一些意义。
“再阅此画,我立刻发现它看似说了一个曹孟德煮酒论英雄的故事,其实还隐藏着别的细节。其中最明显的是身着蓝衣、看似为‘失惊落箸’的刘玄德的人物。此人在图中左手悬空、右手持箸,但是画者只画出了他的九根指头,偏就是右手的食指屈曲,看似为刀锯截去。试想:刘玄德故作畏雷之语以掩饰他识破曹孟德暗藏杀心的事实,则失落一只筷子的食指反而应该是戟张而非挛屈的,之所以挛屈成截断状,岂非另有所指?我于是再仔细研看,又发现画面右边—也就是传说中使君种菜的相府后园地上—放置着一个水桶,桶边有随手弃置的木勺。看来这是因为当时许褚、张辽衔命率众来邀梅亭之宴,刘玄德去得匆忙,随手将勺扔了。然而仔细比对便可看出:桶中所贮尚余清水数升,可是勺底却呈青黑一片,仿佛残余着什么尴尬物事,使人无法不往残余着毒物这一方面去想。
“再看那蓝衣人,头扎包巾,的确像是刚从菜园里扔下浇作、前来赴宴的模样。然而,若说匆促间来不及将木勺置于桶中,却怎么来得及换上一身长袍呢?倘若刘玄德原本就是穿着一身蓝袍在后园浇水种菜,则何以不担心在俯仰曲直之间弄脏了袍角呢?—他为什么不往袍子上系条束带,以便绾住下摆、免得沾染泥垢呢?是以,衣带之阙如必定另有密意。
“这几处十分细微而不合情理的小节立刻令我想起另一个和曹孟德有关的故事;即是建安四年春三月,汉献帝赐国舅董承衣带诏,密令其纠合诸侯、殄灭曹氏的故事。依画中所绘者看来,这蓝衣人既是刘玄德,更兼董承和吉平的角色。献帝密颁衣带诏之后,太医吉平曾与董承等共谋,吉平为示忠忱义愤,更咬断一指作为誓凭,并设下毒杀曹操之计。孰料事机不密,为董承家奴秦庆童泄报于曹。曹孟德故意邀董承赴宴,席间将失手被捕的吉平推至阶下,问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平曰:‘嚼以为誓,誓杀国贼!’嗣后董、吉自不免遇害殒身。这一段著名的故实便随着《三国演义》而广为流传。画这幅画的人刻意在图中留下的几处令会心者起疑的笔墨,其实是在避过寻常人耳目,而独欲令我玩味出图中这蓝衣人并不是一个人,却是三个人。按诸当时我个人的行事处境,不难赫然有所醒悟:这位素昧平生的画家的确是在向我—以及与我往来密切的两位人士—示警。这幅画亦决计不是什么以历史故事为题材的作品,而是一封向我吐露微妙消息的秘密信函。”
坦白说,我在三民书局二楼初读这几段文字的时候非但不觉得它有什么道理,反而认定《神医妙画方凤梧》的作者万砚方果真不过是个家大业大、财大势大,是以谈起艺术来口气也大得令人生厌的黑道糟老头。如果以他的持论来鉴赏绘画或其他艺术品,则一切创作表现都应该是望文生义的字谜而已了。反过来说,艺术创作如果不是出自原有所本、密有所指、暗有所藏、私有所期的一套暗码工具,便根本不能成立。我对这种索隐派的解读策略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若非其中提及医道的一段颇为细腻好玩,引起了我一时的兴味,我大约根本不会读下去。或恐也就是在读到太医吉平遇害之后的这个段落结束之际,我随即扔下了《神医妙画方凤梧》,另往医药丛书中去抽拣了那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而翻看下去。总而言之,当时我彻头彻尾忘记了自己在年幼之时曾经日日面对过的一幅图画—正是同一张画,挂在我家四席半大的小客厅壁上少说好几个月。家父在我发现了画上的“蓝二哥”不会用筷子之后火速卖了它,我家开始迈入“有电视机阶级”。然而,以后见之明视之,世事自然有较此更为重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