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许造反:从删《孟子》到给元朝皇帝磕头(第5/6页)
至于为什么首乱不祥呢?朱元璋笼统地解释说,因为这些人引起了战乱,造成了流血,老天爷讨厌这样的人。
至于那些后来才参加起义的人,就没有什么责任了。因为动乱的大火已经烧起来了,他们再加把火,是为了使火灾早点结束,早点还大家以太平,所以“福在殿兴”。
这一说法充满矛盾,既然天下无道,“天将更其运祚”,被推翻是必然的,总得有第一个起来反对它的,尽管他可能不成功,但是其发难之功是不容否定的。但朱元璋称之为“愚民”,说他们是“作乱”。然而没有流血,怎么会推翻无道的旧王朝,又哪来的新王朝?站在“首乱”者的尸体上,享受首乱者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的成果,却又这样大言不惭地辱骂他们,实在是匪夷所思。
费尽脑汁,朱元璋的理论其实是要落脚于,万万不要第一个揭竿而起。
说他狡猾也可以,说他愚蠢也可以,说他阴险也可以,说他坦率也可以,反正理论构建至此,朱元璋图穷匕见:不论怎么说,你们可千万不要造我大明的反。
为了说服愚民,他又继续费尽口舌,推导出了宁可饿死,也强于造反之说。他说,元朝承平时,富无旁忧,贫有贫乐。纵有天灾,“饥馑并臻,间有缺食而死者,终非兵刃之死。设使被兵所逼,仓惶投崖,趋火赴渊而殁,观其窘于衣食而死者,岂不优游自尽者乎”?
饿死强于战死,比起那样被杀死的,活活饿死还很“优游”舒服,相当享受呢。所以宁可饿死,也不能反抗他的统治。他又从多个侧面论证这个主张,说造反其实没有什么好处:从乱者并非俱能为人上人,除了那些“乱雄”和文武官吏外,“其泛常,非军即民,须听命而役之。呜呼,当此之际,其为军也,其为民也,何异于居承平时,名色亦然,差役愈甚”。也就是说,剩下的大部分,打了半天仗,也不过落了个普通军民,既然这样,何苦费事一回呢。
他在《大诰三编·造言好乱》一节中说:
且昔朕亲见豪民若干,中民若干,窘民若干,当是时,恬于从乱。
一从兵后,弃撇田园宅舍,失桑枣榆槐,挈家就军,老幼尽行,随军营于野外,少壮不分多少,人各持刃趋凶,父子皆听命矣。与官军拒,朝出则父子兄弟同行,暮归则四丧其三二者有之。所存眷属众多,遇寒朔风凛凛,密雪霏霏,饮食不节,老幼悲啼,思归故里,不可得而归。
不半年,不周岁,男子俱亡者有之,幼儿父母亦丧者有之,如此身家灭者甚多矣。
当初啊,我亲眼见着许多大户人家,普通人家,穷苦人家的人跟着造反。那可相当苦啊:抛弃田地家产,一家老小跟着风餐露宿。早上出去打仗,父子兄弟都去了,回来时,四个人往往死了两三个。不长时间,这一家就剩不下什么人了。
他通过这种“亲身经历”来谆谆告诫百姓不要起来造反。
说到这,我们就理解他为什么讨厌孟子了。
他要删掉有恒产者有恒心理论。朱元璋的理论是,有恒产当然有恒心,但无恒产也必须有恒心。换言之,在朱元璋的统治之下,你即使沦为赤贫,走投无路,也不得起造反之心。
他删掉帝王必须仁慈,意思是,对帝王,不得有任何要求,什么样的帝王,百姓都应该服从。
他不许批评商纣王,并不是朱元璋喜欢商纣王,要像郭沫若先生那样为商纣王翻案。而是因为他主张,即使皇帝如同商纣王一样荒淫无道,臣下也不应该批评,更不应该推翻。
历代皇帝可能也有人和朱元璋一样,读了孟子感觉不舒服,不过他们还从来没有人想到可以阉割孟子。因为孟子是儒学体系的核心,正如黄仁宇所言:“从个人说辩的能力和长久的功效两方面看,孟子在传统政治上的地位要超过孔子。”
朱元璋不一样。对于他这样赤手空拳开天辟地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是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真正至高无上的是他自己,人世间所有一切,包括所谓真理,都是为他服务的。朱元璋袭用孔孟之道,是因为孔孟之道可以巩固他的统治。如果不利于他的统治,他当然可以改造它甚至消灭它。对别人来讲骇人听闻的大逆不道,对他来说,却完全符合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