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伤别离君王拒兴兵,继夙愿丞相再伐魏(第6/6页)

雪已是融尽了,偶尔还能在沟壑里看见残留了的冰水,阳光铺散得满天满地,映照在宏大的仪仗队上,像是一面金色的屏风。

青灰色的张仪楼下,高大的城墙辉映着金光闪闪的仪仗队,无数的光亮在青砖上闪耀,一声钟磬的宏远鸣响后,皇帝和丞相的车仗缓缓地驶出了城门,其后是鱼贯而出的百官队伍。有骑马的,有步行的,都不敢言声,浩浩荡荡,如微风吹拂的稻田,向着一个方向倒伏。

附近的老百姓也闻讯而来,统统挤在城楼下,踮脚攒头,议论四起,嘈杂的人声混入了黄钟大吕的宫乐中。

刘禅扶着车轼从华盖宝羽的御辇上轻轻走下,从内侍的手中端了一爵热酒亲自捧给诸葛亮:“今日朕率百官郊送相父,望相父北伐马到成功!”

诸葛亮欲跪接赠酒,刘禅却扶住了他的手臂:“相父,不要跪,朕今日免了你的跪拜礼!”他把酒爵轻放在诸葛亮的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诸葛亮饮下。

诸葛亮饮罢酒,睨了一眼浩大的仪式,忧虑地说:“陛下,臣谢陛下厚恩,但礼仪太过了!”

刘禅轻轻地对他笑着:“相父,这是朕的一点心意,就当是朕送给相父的薄礼!”他忽然变得很哀伤,笑容慢慢地消退为眼底的怅惘。

“陛下,臣北伐之后,朝政若有疑难,自可咨询蒋琬、董允,望陛下多听良言,善纳诤谏!”诸葛亮一句句慢慢地说。

“知道!”刘禅回答得像个温顺的孩子。

“臣以为陛下宜以自谋,凡事不能太优柔迟疑,也不能刚愎自用,过犹不及,中庸之道,当为陛下察之!”

“好!”

诸葛亮还想多告诫几句,可是满腹的话哪里可能在这短暂的时刻一一说清。他发觉自己今天变得很缠绵啰唆,仿佛是想把一辈子的话都交代完,若是不那么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相父!”刘禅的声音有点嘶哑,他忽然双手攀住了诸葛亮的胳膊,默默地靠近了他,在他耳边很轻地说:

“你要常常来信啊……我也会给你写信的……”皇帝的声音变了调,他没有称“朕”,而是用了“我”。

没有人听见皇帝说什么,大家都以为皇帝是在和丞相交代秘密事宜,谁也不知道这个忧郁的年轻人原来仅仅是叙说内心的念想。

刘禅把头很深地埋下,埋在诸葛亮的影子里,任谁都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手指紧紧地牵住诸葛亮的衣角,那么用力,那么专注,仿佛失了依怙的小孩儿。

“陛下……”诸葛亮轻声道。

刘禅抬起头,金色的丝绦飘扬在下颌,十二颗玉珠帘幕的背后是泪水充盈的清秀面庞。

刘禅努力地让自己笑起来,他握住诸葛亮的手:“相父,朕送你登车!”

“臣何敢!”诸葛亮推辞道。

刘禅固执地拖住他的手,双臂往上一举,硬生生地把诸葛亮搀扶上车,脸上才挂了稚嫩的笑,仿佛是做了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他为之骄傲。

“相父,北伐任重道远,非一朝一夕,相父不要着急!”刘禅很不合时宜地在出征的时候说了丧气话。

诸葛亮没有说安慰话,他不喜欢夸大事实,也不否认任何一次的必然胜利。

于是,他说了一个事实:“此次北伐我们还联合东吴,东西两线进兵,不负两国盟约,当可助北伐一臂之力!”

“好的,朕知道了!”刘禅记起联合出兵的盟书是诸葛亮亲订的,每个字都念给他听,再由他盖了玉玺,两双手按住文书的两头,彼此都在眼睛里含了笑盈盈的鼓励。

“相父,朕等着你凯旋而归!”刘禅满怀感情地说。

诸葛亮五内俱沸,他有许多话要说,终是来不及了,只对皇帝一笑,并不多说什么,拍拍车轼,对皇帝一揖,对百官一拱手。

“呜!”出征的号角呜咽声碎,一刹那,车辚辚,马萧萧,旌旗蔽日,金戈辉煌,声声蹄踏震碎了天空的宁谧,在远山间迢递传送。

车辇渐渐地远去了,留下一行行车马印子,在宽阔的驰道上烙下深深的,久久不去的痕迹。

人潮从城楼下涌向前,都追着远去车马的足迹,眺望再也看不见的飞扬旌旗,看不见的清朗背影,看不见的温情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