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二章(第5/12页)

当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权,能不能杀得掉袁世凯,自是一大疑问,但不论如何,他之倒楣是倒定了,这话要直说亦未尝不可,不过措词不能不讲究。

“那是件不堪想象的事!”杨士琦说。

“不是不堪想象,”赵秉钧紧接着说:“是不敢想象。”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敢想象!上头要有什么大举措,总也得先经军机,才能成为事实。”

“不能先换军机吗?”杨士琦冷冷地说。

“对!”袁世凯很快地接口:“咱们就是研究这一点,到那时候,军机上留下的会是谁,新进的又是谁?”

“醇王当然会留下。”

“肃王一定会进军机,”赵秉钧接着杨士琦的话说:“保不定还是领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庆一定不会留下罗!”

“是的。如果老庆留下,肃王的资格迈不过他去。”

“我当然要回洹上养老去了!”袁世凯的语气近乎自嘲:“我担心的是那一来朝局会有大翻覆。国事如此,何堪再生动乱?如果康梁得志,善化东山再起,西林卷土重来,只怕用不到三年,就会断送了爱新觉罗的天下!”

“康梁不见得会得志。”赵秉钧说:“我听肃王谈论,说皇上这几年跟戊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经过这一场大乱,逃过那一次难,长了许多见识,不会轻举妄动,再说锐气也消了许多。不过善化复起,却是一定的!”

“然则西林重来,亦为时所必然。那一来,”杨士琦说:“一定翻戊戌政变这一案。北宋绍圣,明末崇祯年间的往事,必见于今日。”

他所说的典故,赵秉钧听不懂,袁世凯却很了解,点点头:“此语甚确!我们须早为之计。”

“定计先要定宗旨。”杨士琦说:“是预先疏通呢,还是不容此翻覆出现?”

袁世凯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会,突然站在赵秉钧面前问道:“你说李莲英想躲开那件‘大事’,是你的猜想呢,还是听到了什么?”

“也不算是猜想,是细心琢磨出来的。”

“你知道不知道当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

“知道!我就是从那件事上悟出来的。”

袁世凯点点头,“你琢磨得不错!不过,这件‘大事’李莲英不干,自然会有人干!”他看看他们两人问:“是吗?”

“此所以小德张格外值得重视。”杨士琦说:“眼前倒是肃王的一举一动,更宜注意。”

“这何消说得?”赵秉钧答道:“在眼前来说,我还能制他,倘或他再往上爬,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当然不能让他再往上爬,如果他能往上爬,大事就不可为了。”杨士琦说。

这等于有了一个结论,也就是定了“宗旨”,如杨士琦所说的,必不容朝局有大翻覆的情形出现。

※※※

在宫中,戊戌政变以后一度在私下流传得很盛的一句话:

“换皇上”,如今又有人在悄悄谈论了。

不过,同样的一句话,前后的意思不一样。那时说“换皇上”就是换皇上,现在说“换皇上”,是意味着大权会有移转。

皇帝驾崩,另立新主,固然是“换皇上”,但也可能是“老佛爷”归西,大权复入皇帝之手,那就成了真正的“换皇上”。皇帝不再有名无实,犹如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有那知文墨,能够在内奏事处、养心殿等处当差的太监,这一阵子常常为同事讲改朝换代的故事,“只要一换了皇上,总归有人要倒大霉!”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倒霉的是谁呢?是老皇面前最得宠的人,宠得愈厉害,倒的霉愈大!”

听这话很容易地使人想到和珅,嘉庆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帝宾天,到得初八,和珅便以二十大罪被逮、抄家,十八赐自尽。靠山倒得不过半个月工夫,即以家破人亡。

类似情事,自不止嘉庆一朝。只以最近的两朝来说,文宗即位,道光年间的权相穆彰阿立遭罢黜;同治即位,顾命大臣载垣、端华、肃顺,赐死的赐死,斩决的斩决。当今皇帝即位,只为掌权的人没有变动,也就没有什么诛戮。但是,眼前可能要有变动了!

最害怕这个变动的,是崔玉贵。“唉!”他时常对徒弟叹息:“老佛爷活一天,我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