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20/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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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二十多天,大家都过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大家都踮起脚走路,唯恐触及这个问题,犹如怕触到一颗深埋的地雷,把全家都炸掉一样。但大家同时也都明白这颗地雷非爆炸不可,事情终究要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不是她的意见占到上风,就是她的意见遭到否定,不是网破,就是鱼死,没有第三种结果。
事件的主角之一马母意识到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不管有没有发言权或者有多少发言权的大媳妇,还是别人的同情,都倾注在亸娘的一方。即使这样,她还是固执己见,坚决拒绝亸娘的要求。这并非单纯因为她在家庭中的绝对权威性受到挑战。固然亸娘如此直率地表示不愿与婆母同处危城,不接受婆母死的命令,在这个家庭中乃亘古未有之奇事,但马母倒不是把自己的权威地位和自尊心放到首要的位置上来考虑。她主要考虑的是她向城主赵不谌做出的庄严保证要完整地履行而不允许打个折扣。如果亸娘离开保州,那么别人对她的保证就要产生怀疑。他们马家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好像镌刻在金石上的铭文碑碣,是要传之后世、昭示百代的,绝不允许受到人们的怀疑。
如果亸娘可以托故离去,那么马母也可以找个振振有词的借口离开危城,马家就可以背约弃誓,赵知州和几十户保证不离开城的家庭也都可援例仿行,这样岂不要造成全城人的离心离德,而陷城池于敌人之手。保州失陷,河北大势去矣!此事虽微,却影响到全城、全路乃至全国,推究其责,马家便成了罪魁祸首,关系甚大。马母重视家族一向以死于国事为荣的荣誉感甚于她自己的生命,她不愿在她手中,毁了马家几十年来以鲜血和爱国热诚缔造的荣誉。
但她对亸娘有一种特殊的爱怜,既因为她是一个孤儿,刚落地就丧失了母亲。那母亲是丈夫战友的妻子,平日往来过从甚密,她仅仅来得及把产儿托孤给她,就撒手而去。这件事在她心中藏了二十多年,甚至也没有跟丈夫与儿子说过,又因为亸娘是她现在唯一的儿子的妻室。长子马持、次子马拙同时战死,马扩理所当然地成为她心里的明珠,把亸娘许配给她钟爱的马扩,就是她对托孤者的一种强烈表示。她爱怜小媳妇撇开感情的因素外,还有对托孤者履行其义务的一面。对死者履行诺言,是古代人非常重视的一种道德品质。
自他们结婚以来的几年中,她没有对媳妇说过半句重言重语,从来不让媳妇做超过她能力的事。她对这个媳妇的能量、为人和心事都是十分了解的。她分明知道,现在不让媳妇去和儿子会面而勉强把她留在这里,她就会变成一条失去活水的鱼,不等到纵火自焚以前,她自己就会干死、枯死,那么她到九泉之下遇到亸娘母亲时将何词以对。还有赵大嫂的那句话:放她上山去与丈夫见面,万一生育麟儿,可延马家的一线香火,也使她怦然动念。破坏马家的荣誉感与绝了马家的后代,同样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她了解媳妇也了解儿子,如果亸娘自尽,马扩绝不可能再娶,对国家与对爱情,他是同样坚贞的。那样她又是绝了马家后代的罪魁祸首,将来无面目去见马家的列祖于泉下。
既要对庄严的保证负责,又不能破坏对死者的诺言;既要保持家族的荣誉感,又不能使马家的一线单传,断在自己的手中;既要实现对国家的强烈的责任感,又舍不得割断儿子、媳妇及孙女的私爱。在这二十多天中,这重重矛盾,使马母陷于不能自拔的窘境中。
但是出人意料地,在这段时期中,亸娘不但没有像婆母想象的那样成为一条失去活水的鱼,她反而变得活跃起来——这是因为这条涸鱼已经得到活水,并将游入江河、游入湖泊,受到爱情的濡沫。这一切必然而且很快就要到来,不可阻挡。因此在这段时期中,她一反常态,主动地与婆母说话,引逗她高兴,在神情上比过去更加亲热,企图以此来报答婆母对她的恩情。
亸娘结婚以来,习惯于受别人的照顾而不善于照顾别人。她到马家来已有整整四年,先后受到刘锜娘子、赵大嫂的照顾,但时间最长、照顾她最多的还是她的婆母。她满心要为婆母做点什么,都被马母、大嫂以及后来的赵大嫂劝止了,什么都不要她动手,晨昏请安、侍奉巾栉等礼貌上的末节,可以豁免的也全部豁免了,以至她一心想要讨婆母的好而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