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21/24页)
现在好了,她手里已有了一张王牌,那就是她的婴儿。从去年三月廿二,她在难产中生下了婴儿以来,转瞬将届周岁。婴儿还没有正式取名。亸娘自己称她为“灾儿”。她没法不把丈夫陷在监狱中和孩子的难产联系在一起,称之为“灾儿”就可以重温一遍丈夫从监狱中送出来给她一张纸条的旧梦。那是在她的生命已经失去意义后突然来的再生的曙光。
把孩子取名为灾儿含有痛定思痛、永矢勿忘的用意,可惜这个小名儿在家里没法通过,别人没有像她想得那么深、那么复杂。马母先把它改为“载儿”,取“载福盛德”之意,又嫌它拗口,改为“喜儿”,从此“载儿”“喜儿”两个小名都叫开了。只有亸娘自己在心里还是叫她为“灾儿”。
家门多灾,母亲身体不好,再加上州城被围,朝夕不保。孩子倒无忧无虑地长大起来。一对大眼睛骨碌碌地从母亲看到大娘,从大娘看到奶奶,都分辨得清楚了。她好像已懂得在什么场合之下应该向哪一个求援呼吁。她的发音很甜,即使在哭的时候,听起来也好像掺和了一点蜜汁。在奶水喂饱、心旷神怡,即将酣然入睡以前,常会发出一些无意识的声音,“啊啊”“唉唉”“欸欸”之类,还伴随着把几根手指屈起来最后伸进口中的动作,那在亸娘听来,分明是一阕仙乐。现在她常在这个时候把婆母唤来,让她一起享受这一阕仙乐,或者就把婴儿塞给婆母,让她在奶奶的臂弯中酣然入梦。大人的“呜呜”成为婴儿的摇篮歌,婴儿的“啊啊”“唉唉”又成为大人的解愁曲。一天的烦恼都在呜呜唉唉声中化尽了。
不过亸娘又为婴儿的拗劲儿所苦恼,她懂得婴儿把手指含在口中是个坏习惯,不管亸娘怎样纠正她,怎样多次反复地把她的手指掰开来,婴儿最后还是要把手指伸进去,亸娘甚至感觉到她在试图反抗母亲时,小小的手居然还有一点力量。这份拗劲儿似乎贯串在马氏三代的女性中,奶奶、母亲、小孙女各自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她们与生俱来的拗劲。
婴儿发育得很快,前两天刚学会叫“娘——娘”,这几天,亸娘又教她叫“奶——奶”“爸——爸”。后者并无实体,孩子只是模拟娘的声音叫唤,但她懂得“奶——奶”是有所指的,她一面叫出声音来,一面就用眼睛灵活地去找她叫唤的对象。
亸娘还特别高兴让婆母与她一起帮助婴儿“学步”。在金军围攻保州城、大家非常紧张的几个月中,婴儿不知不觉地已能自己站直身体了。现在又开始学步,从摇篮到娘的床边,七八步路,去掉两头有人搀扶,中间三四步路是她自己悬空走的,跌跌撞撞,有时摔倒了哭,有时摔倒了自己挣扎着爬起来,跌进娘和奶奶的怀抱中,开心地笑起来,发出甜甜的“唉唉”声,简直把婆媳两个都迷住了。
引逗孩子是她们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利用婴儿作为取悦婆母、缓解对方情绪的工具,这是亸娘近来的一大发明,而且确实行之有效。她奇怪过去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招?
亸娘对婆母特别亲热并非以此来博取她的好感,以取得让她上山去的同意。一生不懂得做交易的亸娘绝不能将自己的感情作为交易品来换取某种实利。她身上有几件东西是神圣的,不许亵渎,感情就是此中之一。正因为她怀着这种强烈的宗教情操,才使她不同于一般水平的少女、少妇。
她之所以要讨好婆母,是因为那天撞顶了婆婆,感到内疚,借此来赎回自己的过愆。她一生中最习惯做的事情是自我牺牲,牺牲自己的福利,牺牲自己应有的权利去满足别人的希望。唯独这次是例外,她反对婆母,要求婆母改变主张而屈从自己,这从伦理上说是一种忤逆,因而她感到非常不习惯,不适应,非要婆母高兴起来,不仅用语言,而且事实上也做到了真正的原谅她、宽恕她,这才能够减轻自己的内疚。此外,她具有十足的信心,不管怎样,这场斗争的最后胜利必属于她,现在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她去和丈夫见面了。到那时,更要对在感情上受到伤害的婆母感到抱歉,趁现在她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对她多尽一点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