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9/24页)

榆次之战,马政阵亡,亨祖不知下落,马母在枕上叩头,要他查访生死的爷孙俩,那简直有了托孤的味道,这样的朋友不可信,还有什么人可信。

沙真这个小子,可以说是她从小看他长大的,他的一半的童年就在马家度过。在西北,家里人都称他为“小猴子”。他年纪虽小,跟随马政、马扩父子两代上过战场,都说他在战场上灵活机变,很派用场,不愧是个“猴子”。如今过了十几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结实、壮健的青年汉子,颔下居然长出乱糙糙的短须,看来已像头小豹子,但在马母心目中,他仍然是那个傻里傻气的小猴子。不料他也进了山寨,每次来时,都要多次说到赵大哥,三句话中至少有两句是搭着赵大哥的界的。而他看待赵大嫂,也像自己的母亲,可不是“长嫂为母”。

沙真无意中在架设一座从西军渡到山寨去的桥梁,他几次把马母引到桥边,只要再向前迈一步,迈上桥梁就由不得她不渡到彼岸。可是马母的顽固性和牢不可破的成见使她走到桥边就踌躇不前了,赵大哥、韦大哥都是好汉子,赵大嫂、刘七爹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与他们在一起,只有肝胆相照,并无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小猴子”或者其他的人要上山“落草”就让他们去吧!说不定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归宿,说不定暂时栖止一时,有朝一日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他们要去,她可不能阻挡,唯独她自己和儿子不能上山去。他们马氏家门清白、世代忠良,一门殉于王事者五人,她的祖公、伯公、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在沙场上丧生。她最心疼的小孙子至今下落不明。如果她再同意儿子走上“落草”的这步,如果她自己也要上山去避金人之难,她怎么对得起地下的英灵,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并非对山寨中人不满,而是对这个组织怀有成见。她已经让步到可以使自己与儿子与他们结交往来,甚至缔结生死之交,但自己不能上山,儿子不能“落草”,这是最后的一道堡垒,她必须坚守到底。

这就是马母几次顽固地拒绝山寨中派人接她上山的心理背景,可是她自己没有把这层思想深处的东西说出来。难道她能够当赵大嫂之面指责她的当家人是一名“草寇”?既然她自己没有说出来,别人又怎么可能以此来告诉马扩。而马扩本人更加想不到不是为了其他的原因,恰恰是他最亲爱无间的母亲成为实现他的计划的最大障碍。这确实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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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母在前厅与赵不谌说话时是理直气壮的,既然她已下了城破自焚的决心,她对任何人都不存在顾忌了。但当她把州官送出大门时才想到这个庄严坚决的誓言履行者也应该包括两个媳妇在内。为国殉节,本来是全家人的夙愿,并无事前征询她们的必要,但事关生死,从情理上讲,似也不能完全置她们于不顾,她这才认真地考虑两个媳妇的处境来。

大媳妇丁氏是她的内侄女,一生都跟踪着自己的脚步走路,是从自己的这块模印刻铸出来的复制品。十多年前,她的丈夫阵亡,当时就恨不得跟从丈夫于地下,只是为了腹中的一块肉,才勉为其难地活下来,其实内心中早已成为槁木死灰。这块肉后来成长为一个英俊少年,成为全家,当然尤其是她的生命的寄托,可是榆次一战,亨祖又不知去向,想来是吉少凶多。生命的火花第二次被扑灭,现在活着的岁月都是多余的了。如果这把烈火燃烧起来,大媳妇将毫不踌躇地跟随自己纵身跃入,以便找到最好的归宿,马母毫不怀疑她将会这样做。

可是她的小媳妇亸娘呢?她不由得想起近来她常在亸娘眼睛中看见的一副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神气。在东京儿子出征的那会儿,亸娘也曾出现过这种神气,新婚乍别,伉俪爱深,情所难免。当时马母以极大的同情纵容媳妇有点出格的爱恋。可是,到今天,他们结婚已有三年半,仅仅因为亨祖尚未成年,而家里再没有一个可以娶妻的小兄弟,才让她继续保持新妇的头衔。其实,这个“妇”已不能算是很“新”。但是她的爱恋没有随着岁月的推移而变得凝固一些,反而与日俱新。这让老派的、一向只知道把自己的感情封锁在心的仓库内的马母,多少有点不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