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7/24页)

看到这些捐赠品,赵不谌还是千谢万谢地欣然笑纳。物不在多少,全看一片心,在这点上,他与马母有共同的语言。事前他已听人说过马家清寒,拿不出多少油水,他期待于马母的,不在物质而在精神,他只希望马母能说出一句表决心的话,用来激励士气,教育全城军民。

他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表示感谢,迈动着肥胖的身体,正待拜下去,早被马母拦住了。然后州官表达他的本意道:“下官回……回衙,还要向全城军民备述太夫人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决不离开危城,誓与兵民同存亡之意。巾帼得此,乃全城之荣,下官岂敢缄默不言。”

这段话显然打过腹稿,说得相当流畅。马母乍一听了,还当是泛泛的谢词,仔细一想,才明白他想借她的话来激励别人,用心良苦。马母为人一向沉默寡言,她从西北一迁牟平,再迁保州定居以来,与官府打交道,七八年中说过的话总加起来,还不到今天的一半。现在既然明白了他的用心,她想了一想,就毅然说道:“尊官之意,老身懂了。尊官所做之事,也就是老身心里想做的事。芦荻柴草,早有准备,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临难决不苟免。尊官就把老身此言,说与全城百姓知道。”

赵不谌没有期望马母能说出这样坚决动人的话。这话出自一位人人尊敬的老妇人之口,其效力比男人说的更胜数倍。他一躬到地,深深唱喏,表示领佩之意,一面在心里乐开了。想到今天回衙,一定要与那老头商量,把他几十串糖葫芦全数包下来,犒赏属吏随从,让大家吃个痛快。这个小小的东道主,他今天算是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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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本人陷狱,妻子亸娘经过流产、早产、难产那两场生死绝续的重病,接着又传来保州城遭到金军猛烈攻击的消息以来,马扩至少有过三次被告知他的母亲、寡嫂、妻子、幼婴将要离开保州,或者已经离开保州,走上来真定西山和尚洞山寨,安家落户的路上。

按照常识判断,保州是金军必经之途,早晚要沦入敌手,马扩早就希望把家眷撤到山寨,一旦出狱,就能全心全意投入战斗,再无后顾之忧。不幸战败,母子夫妻同归于尽,也总比心挂两头的好。这些消息,无疑地给马扩带来很大的安慰。在牢狱中失去自由的囚犯,没有什么比家人平安或者即将团聚的消息,更值得盼望的了。

刘七爹多次带来母亲、妻子等即将上山,或已离开保州,走上路途的消息,但都未兑现,马扩已经不相信他的话了。他的家眷能不能离开围城,安全到达山寨,这里有许多具体问题。当然困难很多,马扩也没有信心说她们一定能够排除万难,一路顺风地到达山上。但他的怀疑只属于技术性,而没有涉及思想性。他只怕她们能不能上山,而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们愿不愿意上山,更没有料到造成这种思想障碍的不是别人,竟是一向听他的话,一切都照他的意志办事的母亲。

刘七爹第一次带来的好消息,并非空穴来风(扩大或缩小某些事实的真相,固然是他的长技,但他决不凭空造谣),当时代表山寨的刘七爹,代表马氏一门的马母,和在两者之间起着沟通作用的赵邦杰娘子,三方面确实已有成议,克日南下,最后因为马母思想上的疙瘩解不开,行期展缓了,加上金军的一次攻击,一切计划都成画饼。以后金军被州将击退,赵邦杰又与一批义军头项去赞皇县五马山实地考察,准备在那里建立一个大规模的根据地,久滞不归,去保州接马扩家眷的计划没能实现。马母推迟上山的理由,自然也更加振振有词了。

好像马扩自己几次顽固地拒绝山寨为他安排越狱一样,马母也有两三次拒绝让人护送上山,错过机会。根本的问题是,马母对于山寨的组织怀有成见。

相信老百姓自己组织起来的义军可以担负起抗金的重任,可以抗击一半或一半以上的金军,间接就减轻了它对正规军的压力,最后必将成为抗金的一大主力。这是马扩在这几年的政治实践中逐渐形成的思想,并且作为自己行动的主要依据。尤其是近两年,马扩恓恓惶惶,到处奔走,就是为了要实现这个宏愿。这种思想是先进的,但先进思想还没有得到社会普遍的承认以前,肯定会受到正统思想的挑战。当时,许多持有正统思想的人认为山寨是绿林好汉栖身之地,具有山贼草寇的组织形式,如非不得已,谁也不肯加入他们的一伙,玷污了自己的一身清白。男子汉重视自己的清白,犹如妇女重视自己的贞操一样,两者都是立身之本。